园林对于现代人来说,既是精神疗愈的场所,也是体验中国式“诗意的栖居”的通道。近日,苏州博物馆有两场大展正在举行,“从拙政园到《长物志》”展现了明代文人雅士的美学生活,“从拙政园到莫奈花园”则在器物与绘画的展览组合中,洞见园林之美。展览中有明代画家沈周的多件作品。不妨走近沈周的笔墨,走近这位吴门书画领袖的“精神园林”。
《岸波图卷》 苏州博物馆所藏打开园林,琴棋书画,茶酒花香,都是日常。
明代画家沈周(1427-1509)出身书香门第,字启南,号石田,自称白石翁,长洲(今苏州)人。作为吴门画派的开创者与“明四家”之首,却终身不仕,以布衣终老。他多次婉拒朝廷征召,在苏州乡野间,寻得了一方天地,就如他画作中常常出现的小人一样,没有细节刻画,却能感到一种悠然自得与风雅潇洒。沈周以“耕隐”为旗,以“有竹”为居,以“卧游”为径,在笔墨与草木间精心构筑了一座辽阔的精神园林。
苏州博物馆所藏《岸波图卷》,堪称其精神自况的绝佳注脚。画卷展开:水波以粗放抖动的长线勾勒,山石于起伏间若隐若现。浓墨点苔赋予坡石生机,蜿蜒水岸则引向竹林高树——墨色浓淡交织,渲染出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深邃空间。几簇红叶如点睛之笔,将视线引向掩映其间的草堂。
《岸波图卷》局部堂中逸士,长须布衣,神情平和。案几书卷之外,窗边花瓶香炉透露出生活的清雅气息。一边是隐喻世事的纷扰流水,另一边是神情自若的草堂观者。沈周在此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观看哲学:云雾生于屋中,山川集于案上,于方寸之间“听造化”、“心与天游”。如明代文学家李开先所评:“沈石田如山林之僧,枯淡之外,别无所有。”
沈周《花鸟册》(其二),苏州博物馆藏沈周的精神园林,亦在现实土壤中生根发芽。沈家主宅西庄内有一小轩名曰秋轩,“杂植芙蓉、黄葵、甘菊”,平日里为所开之花写真,“鲜荣发而凉风至,夕阳满地,错采可爱。”作为轩中之人,他常常自觉“听茫茫,视荒荒,多怠而健忘”。此秋轩为其祖父所造,沈周写《秋轩记》时已然步入人生之秋。他与其父亲沈恒一样具有恬淡之心,不喜俗务与浮名,在庭院里清理杂草、翻土施肥、种植花草,“养其衰、徯其老、全其生于斯也”。他画笔下的芙蓉、黄葵颜色清雅造型舒朗,颇有稚拙之趣。
《卧游图》中的蜀葵《卧游图》中的芙蓉 故宫博物院藏其“芙蓉”一画的题诗耐人寻味:“芙蓉清骨出仙胎,赭玉玲珑轧露开。天亦要妆秋富贵,锦江翻作楚江来。”此诗或为沈周内心的写照——芙蓉多秋天开放,老天偏要秋天有富贵的妆容,“锦江翻作楚江来”典故则出自于杜甫的诗句“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自然亘古如新,而人事荣枯无常。
秋轩承载了许多美好的记忆,祖父沈澄在时,文人雅士常聚于此,饮酒联诗。他的人生境遇也如芙蓉一般,即使到了秋天寥落之际,依然在溪水彼岸悄然绽放,出尘脱俗。
沈周对理想园居的追求,在四十五岁时于阳澄湖畔付诸实践——“有竹居”由此诞生。他向友人广求异竹,或引清风于亭前,或掩小径于卵石,或荡绿云于墙边。丛篠配假山,如东坡潇湘意趣;高竹映雪景,似徐熙雪竹遗韵;门外植斑竹,烟雨平添诗情。沈周以竹为魂,实践其造园理论,从画作中看出,小小庭院常藏匿于大片树林之中。有竹居的厅堂掩映于竹石花木间,纳风邀月,自成生机盎然的微宇宙。落成后,他特制“有竹居”、“有竹可免俗,无钱不厌贫”二印,昭示其志。
有竹居沈周自言:“一区绿草半区豆,屋上青山屋下泉。如此风光贫亦乐,不嫌幽僻少人烟。”有竹居虽已无迹可寻,但《有竹庄中秋赏月图》《有竹庄诗意图》《有竹邻居图卷》等画卷,仍传递着湖光竹影间那份远离庙堂的心灵安顿。
当晚年腿疾困住远行的脚步,沈周在方寸画纸间开辟了另一重精神园林——《卧游图册》。典故源自南朝宗炳“挂画四壁以卧游”,沈周改为册页形式,便于卧床翻阅。内容不限于名山大川,更多日常小景(如菜花、雏鸡),体现“万物皆可卧游”的文人生活美学。这一系列山水小品册页(共17开),每幅画作尺寸不大,但笔墨精炼,意境深远。
《卧游图册》画册题跋他在画册题跋中写道:
“宗少文(宗炳)四壁揭山水图,自谓卧游其间。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亦得少文之趣。”
沈周的“卧游”既是对宗炳的致敬,也是对文人画传统的延续。画完此册已经八十高龄,这些作品不仅是其艺术生涯的炉火纯青之作,更以诗画结合、日常即景的创作,重新定义了“卧游”的内涵,是晚年心境的写照。
《卧游图》中的 仿云林山水《卧游图》中画的西湖忆旧《卧游图》之 秋山读书上面这幅《秋山读书》图堪称其精神自画像:秋意盎然的坡石上,青衣高士持卷独坐,俯仰沉思。左上角自题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此“心与天游”,正是卧游真谛——让山水住进心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秋葵》与《写意册》之芙蓉,亦属此类卧游精神的延伸,以简逸笔触捕捉草木神韵,在案头展现天地生机。
沈周对物质的态度,与其艺术精神高度统一。据说,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原来是沈家的旧藏,曾请当地一个有名的前辈为其作跋,不想这位前辈之子将画占为己有,之后就不了了。之多年以后,前辈之子因败家而高价出售此画,沈周因无力回购,最后只能按照记忆默写一卷《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以摹本“聊解相思”。这份“世间宝物如烟云过眼”的了悟,恰与晚明《长物志》批判奢靡、主张“借物质谈精神”的哲思遥相呼应。
沈周《行书五律诗轴》:疏木林居静,野人心迹闲。流云过屋上,落叶在书间。扫地迎佳客,推门看好山。时时问城市,拄杖待樵还。 苏州博物馆藏
沈周以一生践行着隐逸者的生存美学,极少远游,却为后世留下了一座可居可游的“纸上园林”。在物质丰盈而精神易倦的今日,沈周在提示我们:真正的精神家园,未必在远方。书房案头的一碗清供菖蒲,阳台角落的微景盆栽,甚至只是静心翻阅一册山水画集——只要心有所寄,便能在日常的缝隙里,辟出一方滋养性灵的隐逸天地。沈周的园境,终究是心的境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