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2012年元旦前夕,我正在外地参加村干部培训,大哥的一通电话,似惊雷破空,瞬间击碎了生活的平静——母亲昏迷不醒了。
电话那头,大哥的声音微微发颤:母亲吃饭时,握着筷子便开始打盹儿,提醒她,也只是含糊回应,夹菜的时候筷子更是戳偏了方向。起初,大哥只当母亲太过困倦,扶她去休息,却不想这一躺,便再未醒来。刚开始唤她时,她还能偶尔应两声,后来就彻底没了回应。村里老中医把脉后,神色凝重,说母亲长年瘫坐在床,五脏六腑近乎虚耗殆尽,如今只能熬日子了。
我匆忙踏上归途的列车,车厢里异常安静。窗外,山峦与田野如潮水般向后退去,想到母亲此刻正与死神苦苦对峙,酸涩在胸腔翻涌,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来,漫过母亲操劳的一生。
母亲十五岁时嫁给了父亲,生下我们姊妹兄弟七人。父亲年轻时打猎遭遇意外,猎枪炸膛震坏了耳膜,自此耳背严重,性格也愈发孤僻,渐渐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人来往。从那时起,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都压在了母亲一人肩头。那些年,她似永不停歇的陀螺,天还未亮就下田劳作,烈日当空时赶回家做饭,夜深人静了,仍在昏黄的油灯下缝补衣裳。常年的奔波操劳,将原本羞涩的母亲磨炼得能说会道、泼辣干练。
上世纪80年代,盖房娶媳妇成了我家的大事。母亲和父亲亲手扎苇把子、脱砖坯、垒砖窑,绑钢筋套子,做水泥房檩。为凑齐彩礼钱,母亲放下脸面,四处奔走。当最后一个孩子成家时,她的鬓角早已染满霜白。岁月的刻刀在她脸上、发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可她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父亲离世后,母亲患上了高血压,腿脚也愈发不便,最终只能瘫坐在床。我们姊妹兄弟七人便开始轮流照顾母亲。
母亲知道我爱听故事,总会提前搜寻记忆里的陈年往事。待我来时,她便娓娓道来:十二岁那年,她跟随父母从山东禹城来到天津,路上遇到日本兵,一家人惊恐万分,幸而侥幸逃生。母亲不识字,我曾好奇询问:“新中国成立后不是办过扫盲班吗?”她轻轻一叹,眼中满是无奈:“孩子多,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心思识字。”不过,母亲会唱民谣。她轻声哼唱时,那些质朴的词句便带着时光的温度,缓缓流淌而出:“板凳低,板凳宽,板凳底下菊花开……”我托着腮,听得入迷,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母亲的儿时岁月。那些民谣,不仅是母亲童年的印记,更是她传承给我们的独特文化记忆。
归途的列车仍在驰骋,我的思绪依旧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冬日夜晚,我突然打嗝儿不止,憋气、喝水、吞咽唾沫都无济于事。怕吵到母亲,我想出门透气,却被她拦住:“外边冷,别出去,过会儿就好了。”可躺下后,打嗝儿声依旧响亮。正当我万般无奈时,母亲突然唤我名字,没来由地说:“听说你偷拿人家洪文的东西了。”我又惊又气,连连追问,母亲却闭口不言。直到我着急地坐起大声质问,她才缓缓开口:“还打嗝儿吗?”我一愣,这才惊觉打嗝儿不知何时已停。当时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突然的惊吓能止住打嗝儿。这是母亲藏在岁月皱纹里的生活智慧,是她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我。
归心似箭的六个小时车程,漫长如半生。我终于推开家门,眼前的母亲已明显消瘦,银发满头。我轻声呼唤,她偶尔皱下眉头、动动手指,更多时候只是呼呼沉睡。大哥说,一开始母亲还能喝点水,后来连水都咽不下去了,顺着嘴角往下流。
母亲顽强地与死神抗争着,一天又一天,大家商量好轮班值守,哥哥姐姐们体谅我工作忙,让我安心工作。可我哪能安心,一忙完就心急如焚地往家赶。
又过了一周,母亲仍旧沉睡。我们担心她有心愿未了,便绞尽脑汁,猜遍所有可能。直到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对话——母亲曾满脸恐惧地说,死后不想被火化,当时我曾信誓旦旦:保证土葬!可如今,身为村干部,我怎能带头违反国家政策呢?听到我们的担忧,母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这时,大哥才想起母亲昏迷前的嘱托,要我遵守法规,实行火化,千万不能犯错误。听着大哥的解释,母亲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
“原来咱妈真有心事放不下啊。”大姐、二姐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那一刻,我紧握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妈,我一定听您的话,不犯错误。”
这时,母亲眼角滑落一滴泪,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块重石。
十多分钟后,母亲突然呼吸急促,肩膀一下下耸动。
母亲要走了。
我心如刀绞,泪水横流,一遍遍呼唤着母亲。终于,母亲的胸脯停止了起伏,面容恢复平静,仿佛沉沉睡去。屋内瞬间哭声震天。那哭声里,饱含着我们对母亲无尽的不舍与思念,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母亲的一生,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坚韧与爱,教会我做人的责任与担当,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将永远指引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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