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燥热还未散尽，西天边还残留着几抹暗红的余烬，田野却已悄悄张开了清凉的喉咙。当最后一缕霞光被灰蓝的暮色吞没，凉意便从地底深处悄然渗出。这时节，大地才真正松开了被暑气锁住的筋骨，也松开了虫儿们憋了一天的歌喉。

先是几声零落、迟疑的“瞿瞿”声，像躲在土块后面试音，怯生生的，不成调子。像白居易笔下那只“早蛩啼复歇”的蟋蟀，带着初学的生涩。但这试探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回响。这里一声“唧唧”，那里一串“铃铃”，声音渐渐稠密，终于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喧响，漫过田埂，淹没了整个原野。蝉的聒噪早已歇下，此刻是泥土下、草根里、禾叶间生灵的盛大登场。

虫声是有层次的。侧耳细听，能分出好几样来。那沉稳浑厚、不慌不忙的“瞿——瞿——瞿——”是墙根下或老树洞里蟋蟀的弦歌，一声声带着土地深处的笃定，仿佛夏日夜晚安稳的心跳。那细碎急促、连成一片的“唧唧唧唧……”多半是豆叶底或草丛深处油葫芦的喧嚷，它们性子急，唱起来如雨打芭蕉，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热闹劲，像是要把白天的力气都喊出来。偶尔，几声格外清越、带着金属颤音的“铃铃——铃铃——”如同银片轻敲，划破夜的沉寂，那准是草茎顶或豆架上的纺织娘。它位置高，声音也飘得远，像是合唱里嗓子最亮的那一个，清亮地拔出一个高腔，随即又被更庞大的声浪温柔地包裹、融合。这些声音缠绕着、起伏着，没有指挥，却自有章法，如同辛稼轩听过的蛙鸣，只是主角换作了更细密、更繁多的虫儿。

循着声音，轻轻拨开田埂边带着夜露的草叶，运气好时，能撞见这些小小的歌者。一只油葫芦，伏在几根倒伏的草茎间，通体乌黑油亮，像一小块温润的墨玉。它并不怕人，两根细须微微颤动，腹部一起一伏，那急促的“唧唧”声便从它小小的身躯里持续流淌出来。不远处，一片宽大的豆叶背面，一只纺织娘正用它的后足，灵巧地刮擦着透明的翅翼，那清越的“铃铃”声便由此而生。月光给它镶上极淡的银边，也照见它的专注——仿佛整个生命都倾注在这单调的摩擦里，只为发出这夏夜的天籁。

躺在场院铺着的凉席上，望着满天低垂的星子，虫声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人温柔地裹住。它不像戏台上的锣鼓，需要屏息凝神；这自然的交响，宏大却不逼人，如同天地悠长的呼吸，是最好的安眠曲。白日里积攒的燥气与心头的褶皱，竟被这绵绵不绝的声浪悄然熨平了。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意识模糊地沉入一片声音的温床。那无数细小的虫鸣，像无数只温柔的手，轻轻拍打着，将人送入无梦的酣眠。它们不懂人世的烦忧，只是执着地唱着生的欢愉，唱着对这土地深沉的依恋。

露水在夜色里渐渐加重，压弯了草叶的腰身。东方天际，悄然透出些微青白。虫儿们歇了声响，钻进湿润的泥土深处，或是藏进更浓密的叶丛下，歇息着，等待下一个暮色的召唤。它们唱了一夜，大地听了一夜。那些细碎而坚韧的歌谣，连同草叶的清气、露水的微凉，已悄然渗入泥土的肌理，成为这夏野生生不息的血脉里，最温柔也最恒久的回响。

林钊勤

来源：琅琊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