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在北京见到了这位穿着苗族服装的女性,她笑着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述自己的故事——生在黔东南一个贫困的苗寨,“阿包”是她的苗族名字。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她出了一本书《阿包》,这是她对着手机说话,转成文字,再逐一照抄下来写成的。她想告诉女儿和外孙女,也告诉大家,自己的大半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前半生历经坎坷
写出自己的故事
我出生在1968年,名字叫阿包。“包”在苗语里的意思是“路边不起眼却带刺的灌木”。我的前半生,似乎也一直在与坚硬的命运磕碰。童年时母亲去世,生活的担子沉甸甸地压上我的肩头。路过村小学,那琅琅读书声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我想: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天不亮我就钻进山坳采茶,手指被露水和茶叶染得发绿,背到镇上换回几张带着汗味儿的毛票,终于有了短暂坐在教室里的机会。识得的字,像在心底埋下了一粒粒等待发芽的种子。十几岁时,我出来给人家做保姆,懵懵懂懂嫁人生孩子,打零工养家,遭遇婚姻危机,丈夫去世……几乎一步一个坎儿。
2018年冬天,潘哥(潘年英),一位作家,也是曾在我最困难时给予我一份保姆工作的人,他腰椎病复发,又找我去照顾他的起居。他了解我的经历,对我说:“阿包,这些感受,你得写下来,你的故事,你的话,值钱!不是钱的钱,是心里的那个分量!”
他的这番话,像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写下来?我一个没念过几年书的老妇人能行吗?巨大的不自信淹没了我,但在我心底,那些被童年读书声温暖过的种子,似乎也被这闪电惊醒,顽强地探出了头。我有了一种倾诉欲:关于离家的漂泊,关于对儿女的思念,关于生活的重量,关于那些努力活着的面孔……太多太多的东西堵在我胸口。
写作,谈何容易。字认得太少,普通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女儿小菊教我用手机语音输入,可60秒的时长限制像“催命符”,常常话没说完就断掉,而且满屏都是错别字。我拿着铅笔,照着手机屏幕上的字,一笔一画,像小学生一样在本子上“画”字。
女儿小菊先是惊讶,然后红了眼眶,第二天就塞给我一部屏幕更大、更清晰的手机,还下载了好几个据说更“聪明”的语音软件。她又翻出一本《新华字典》,郑重地放在我手边。我学着查字典,遇到语音转写不出来的字,就按拼音去翻找。来自女儿的支持,是我最温暖也最坚实的依靠。写得慢,写得丑,写得歪歪扭扭,写得手指发酸,但每写出一个正确的字,我心里就踏实一分。
她讲故事的天分
在她的骨头缝里
每天给潘哥熬好药,世界才真正属于我。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照着我的脸。对着它说话,常常卡壳儿。一个词在喉咙里打转,但就是找不到准确的读音。有时心里翻江倒海,涌到嘴边却只剩干巴巴的几句。挫败感像潮水一样袭来。潘哥听见我叹气,摸索着起身,默默倒一杯热水,放在我旁边,只说一句:“莫急,慢慢讲,讲出来就好。”
最难的是回忆那些离别与痛楚,对着手机讲起老伴儿老赵最后的日子,回忆他瘦削的脸,回忆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回忆他眼中那深深的歉疚和不舍……我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哽咽,手机屏幕上的绿条无声地走着,记录下这破碎的、不成句的悲伤。等情绪稍稍平复,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重新按下录音键。不是为了展示伤口,而是为了把那份沉重的情感、那份在绝境中依然相互扶持的暖意释放出来。潘哥说得对:“写出来,痛才能散,心才能透亮。”
当厚厚的手稿终于送到出版社,编辑最初的反馈却是“太像流水账了”。潘哥一听就急了,据理力争:“改成文绉绉的调调儿,那还是阿包吗?她那股子从泥地里带出来的劲儿,那股子真,就在这流水账里!”
后来,主编读完稿子找到我,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个字都不用改!阿包,你讲故事的天分,不在辞藻,在你的骨头缝里,在你的血脉里,这才是最打动人心的力量!”当我拿到正式出版的书,摩挲着封面上“阿包”两个字,我明白,这是我从命运的石头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光。
这本书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开了涟漪。有记者来采访,有读者给我写信,几位素不相识的姐妹,也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我。她们握着我的手,手心是同样粗糙的质感,眼里是相似的沧桑。其中一个人声音颤抖着说:“阿包姐,看了你的书,我才觉着,咱这心里憋了几十年的东西,不是见不得人,是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心里就松快了一大截儿!”她的眼神里充满倾诉的渴望。我想,我的自救之路,如果能成为照亮别人的微光,那就值得了!
教社区姐妹识字
找到了人生意义
我的第二本书,写的是我在医院做护工的日子。对着手机讲述,已经熟练多了。那些经历里,有辛劳,有委屈,但更多的是在病床前看到的坚韧与温情。当我写到一位弥留之际的老人,用力攥着我的手,含糊地喊了一声“闺女”时,泪水打湿了手机屏幕。但这次,我的泪水中不再只有悲伤,更涌动着一种被信任、被需要的暖流。我渐渐明白,护工的手,擦拭的不单是身体的污垢,有时也是在为那些被病痛折磨的灵魂拂去一点点孤独和恐惧,擦亮一点点生命的尊严。这份领悟,反过来温暖和照亮了我自己内心的角落。写作,成了自我疗愈的过程,也成了理解他人、传递温暖的通道。
女儿要生二胎,我去照料,带着外孙女在公园玩时,常跟她念叨:“你妈妈小时候啊……”小姑娘仰起天真的小脸,好奇地问:“外婆,您那本‘苦书’,等我长大了能给我看吗?”我心头一热,紧紧搂住她柔软的小身子,用力地点头:“能!外婆写书,就是想告诉你,也告诉所有人,只要心里那点光不灭,肯使劲儿,总能活出自己的青枝绿叶。”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书写自己。社区里,有些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姐妹,一辈子围着灶台、田地、儿女打转,扁担能挑千斤重,自己的名字却写不出来。看到她们在需要签名时的窘迫,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捏着铅笔发抖的自己。一个念头冒出来:“我能写,我也能教!”我把家里的客厅收拾出来,买了最便宜的本子和铅笔,一个小小的、没有名分的“姐妹识字班”开课了。
第一课,教大家写“人”字,我指着黑板(其实是一块旧木板):“看,这一撇,一捺,像不像一个人,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咱们女人也得这样,站直了。”教大家写“家”字,我说:“有瓦遮头,有豕(猪)可养,是家;心里头踏实,有人惦记着冷暖,更是家!”
看着她们布满老茧、关节变形的手,紧紧握着铅笔,在纸上用力地写字,那份认真和专注让我眼眶发热。她们脸上绽放的笑容羞涩又自豪,让我觉得珍贵。这不仅仅是识字,这是帮她们找回被岁月磨蚀的尊严,帮她们推开一扇能看见更广阔世界的窗。每次上课,看着她们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我仿佛也汲取了新的力量,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姐妹识字班的课桌上,一位白发苍苍的姐姐,在练习本上写下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孩子般纯净的光亮,望向站在一旁的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因为写不好“春”字而瑟瑟发抖的自己。我拿起笔,在她名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写下一个“春”字,“日”字稳稳地托着上面的三横一撇一捺,饱满而有力,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坚定地顶起了整个天空。它不再散架,不再颤抖,它是我从黑暗里亲手打磨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