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排外之海”到“好客之海”:希腊人关于黑海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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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7 04: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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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光明网

  作者:刘书孟(中国人民大学古希腊研究中心研究员)

  编者按

  自古以来,人类与海洋之间便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海洋对于人类社会生存发展和文明进步具有重要意义。在人类早期历史上,得益于靠近地中海地区的区位优势,腓尼基人、希腊人和罗马人积极开展海上贸易活动,促进商品流通,推动文化交融。与此同时,受地理距离、自然环境差异等因素影响,希腊人对黑海,罗马人对红海、大西洋等地区一度产生异化想象,认为这些陌生地区的海洋风暴肆虐、环境恶劣。不过,随着航海技术改进以及经济社会发展,人们对海洋的认知逐渐深化。本期刊发的文章介绍了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对地中海、黑海等海洋的认识和探索如何不断持续扩展和深化,以飨读者。

  黑海是连接亚洲和欧洲的内陆海,经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与爱琴海、地中海相连,北岸的乌克兰大平原是世界三大黑土区之一,也是欧洲最大的粮食产区。古典时期的黑海是雅典重要的谷物来源地,因此成为古典作家和现代研究者的重要关注对象。在英语中,黑海的表述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Black Sea,意为“黑色的海”,这一命名源于14世纪欧洲人对这片海域的方位(北方,对应黑色)和海水颜色的观察,在欧洲的众多语言中都能找到对应的名字;另一种是Euxine Sea,意为“好客之海”,来自古希腊人对黑海的称呼——Pontos Euxeinos,常见于古典学研究中。然而,早期希腊人对黑海的称呼并非“好客之海”,而是与之含义完全相反的Pontos Axeinos,即“不友好的海”“排外之海”。

  关于Axeinos这一名称的由来,学界目前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以俄裔德国语言学家瓦斯默为代表的阿维斯陀语源说,认为该词是对阿维斯陀语“深色的、黑色的”的希腊语转写;二是以英国古典学家摩尔豪斯为代表的希腊语源说,认为是希腊人对黑海“排外”印象的直接体现。这两种观点并不冲突,希腊人可能从波斯人或斯基泰人口中得知黑海的阿维斯陀语名字,他们以阿维斯陀语的语音为基础,融合了自己对黑海的认知与想象,选择希腊语中“排外的”一词来命名黑海。希腊人对黑海“排外”想象的生成是自然环境和文化心理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自然环境来看,黑海与希腊人所熟知的地中海有极大的差异。黑海的夏季风推动表面洋流经赫勒斯滂海峡流向爱琴海,阻碍了希腊人北上。在早期希腊人的认知中,黑海是世界的东方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是人力难以企及之地。在阿尔戈号的远航神话中,前往黑海取回金羊毛被认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伊阿宋是在神祇的帮助下才完成对黑海的探索。在实践中,囿于原始的造船技术,公元前8世纪末至前7世纪的希腊人只能跟随冬季风的引领进入黑海。冬季的黑海风急浪高,常会有冰冻现象,不利于航行。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的怪石也是希腊探险者的噩梦。《奥德赛》记载道:“所有驶向那些石头的船只和水手都被摧毁了,只剩下残骸和没有灵魂的尸体,随着巨浪和漩涡被卷入大海。”据乌克兰考古学家阿格布诺夫记载,这些怪石至今仍矗立在黑海的入口,向不熟悉环境的水手昭示着黑海的“不友好”。

  从文化心理上看,古希腊神话中的黑海是神秘且危险的,这里是世界的边缘。从斯特拉波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希腊人认为黑海是广袤无垠的海洋,而非与地中海相同的海,这种敬畏之心使得古希腊人在探索黑海的过程中持保守态度。古希腊人对黑海的族群也存有偏见,认为这里的“蛮族人”虽然勇猛善战,却都处于未开化的原始状态。希罗多德笔下的斯基泰人茹毛饮血,残忍异常。除了斯基泰人,这里还有残忍暴力的科尔奇斯人、野蛮无情的亚马孙女战士和勇猛嗜血的色雷斯人。这些关于黑海的传说以及原住民的记载,都从文化心理上增加了希腊人心中黑海的危险性和“排外”性。此外,黑海的海岸线常年笼罩在雾气之中,这与古希腊人对冥界的想象相符,他们认为黑海是冥界的入口,而黑海西北部的琉刻岛是阿喀琉斯死后的居所。

  公元前8世纪末,米利都的希腊人进入黑海,于公元前7世纪在黑海沿岸零星建立了锡诺普、阿米索斯、伊斯特洛斯、别列赞、奥尔比亚等城邦。希腊人通常把这种迁居海外新建的城邦称为apoikia,字面意即“远方的家”,以区别于母邦。至公元前6世纪,希腊城邦遍布黑海沿岸,与地中海地区展开贸易往来,但规模较小。公元前5世纪,随着造船技术的改进以及雅典海上霸权的确立,黑海与地中海之间建立起频繁的贸易往来关系。对于古希腊人来说,黑海不再是危险神秘的海域,而是希腊人的新家园。

  黑海及周边地区出土的陶器残片显示:北岸的粮食供给南岸和东岸,南岸的葡萄酒和橄榄油贩卖到北岸和西岸,而西岸的粮食、鱼类制品及畜牧产品则输送到多瑙河上游地区。黑海各地区间频繁开展商品交换,形成了完善的贸易网络,这里的希腊人与非希腊人共同建立了“黑海经济共同体”,在合作中实现共赢。黑海丰富的资源也经由各大商港运往地中海地区,其中以粮食出口最为典型。公元前5世纪,黑海北岸的博斯普鲁斯王国与雅典的贸易关系被古典文献、铭文、陶器残片和钱币等多种史料证实,学界称前者为“雅典的粮仓”。除粮食之外,黑海还向地中海出口木材、盐、白银、铜、铁和奴隶等商品。与此同时,地中海地区的葡萄酒、橄榄油、工艺品等也输入黑海地区,繁荣的商品贸易往来促进了黑海—地中海贸易网络的形成。黑海南岸的诸多城市,如锡诺普、赫拉克勒亚·庞提卡等,都作为贸易中转站融入这一贸易网络。

  公元前480年起,黑海的希腊人与非希腊人从冲突走向联合,一起建立了一些“多族群国家”,如北岸的博斯普鲁斯王国、西岸的奥德里西亚王国和南岸的本都王国。希腊语成为黑海地区的官方语言,希腊神祇崇拜流行于黑海地区,并与当地神祇融合。阿尔忒弥斯与陶利人的未具名神祇融合,成为克里米亚半岛广泛崇拜的阿尔忒弥斯·帕特农斯,代表秩序和武力。欧里庇得斯的《陶利人中的伊菲吉妮娅》反映了这一神祇崇拜的宗教祭仪。阿芙洛狄忒也与当地的生育之神、天象之神融合,以阿芙洛狄忒·乌拉尼亚之名为黑海诸族群所崇拜,象征生育、爱与武力,同时也是航海者的守护神。海神波塞冬则与草原文化中的马神结合,其象征物为三叉戟和马。宙斯更是与波斯神祇阿胡拉·马兹达相结合,成为黑海南岸本都王国的国祀神。在希腊人看来,黑海不再是蛮夷之地,而是与希腊人有着共同神祇崇拜的“同祀友邦”。

  宗教崇拜趋同与信仰共生也推动了建筑和艺术风格的融合。考古资料显示,公元前6世纪末至前5世纪初,黑海的一些希腊城市因希腊人与非希腊人关系恶化被毁,而后重建。重建后的主要城市,如奥尔比亚、潘提卡彭、锡诺普和特拉布宗等,采用希波达摩斯式网格规划布局,还有类似于法纳戈里亚城的卫城与上下城布局,都是希腊式的城市规划风格。希腊式的建筑也分布于黑海的各个城市内,如希腊形制的神庙、剧场、体育场、院落住宅等。与此同时,黑海地区的希腊人墓葬形制也受到当地的影响,流行于希腊本土的竖穴墓、陶棺墓被游牧民族的库尔干式土墩墓(往往包含石墓室和通道)所取代。除陶器、金饰等陪葬品之外,还有在希腊本土少见的武器、马具、牛骨和马骨。黑海地区的墓葬发掘显示,陪葬品的艺术风格也是希腊风格与当地风格融合的产物,如北岸的希腊—斯基泰风格、南岸的希腊—波斯风格,东岸的希腊—科尔奇斯风格与西岸的希腊—色雷斯风格,呈现多元的艺术审美特征。

  贸易往来的繁荣、文化交互的加深,均推动了古希腊人对黑海的认知由“排外之海”向“好客之海”的转变。公元前5世纪的文学作品证实了这一变化。品达在其文学作品中数次提到黑海,在《皮提亚第四颂歌》中,黑海之名为“排外之海”,而在《尼米亚第四颂歌》中,黑海之名却为“好客之海”,同时代的希罗多德称黑海为“好客之海”,而欧里庇得斯仍称之为“排外之海”,由此可推测黑海名字的变化很有可能发生在公元前5世纪,此时“好客之海”之名初现,因而存在两种称呼并存的现象。至公元前4世纪,黑海“好客之海”之名已为古典作家广泛使用,“排外之海”不复见于古典文献。

  从他者化的“排外之海”,到试探性的地理探索,通过建立“远方的家”,控制港口城市,发展海上贸易,古希腊人逐渐打破对黑海的固有偏见;随着与斯基泰人、色雷斯人等本地族群互动的不断深入,从物资交换到通婚联姻,再到文化习俗的渗透与融合,希腊人对黑海的印象转变为“好客之海”。古希腊人与黑海诸族群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互动,促使黑海成为多元文明交汇与融合的“十字路口”,形成独具特色的“黑海希腊文明”。

  (文章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古典时代环地中海地区文明的互鉴与交流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07日 14版)

[ 责编:王文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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