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江

连队坐落在边境附近，国门在它的西南边巍然矗立，目测距离约两公里，沧桑古朴的清代卡伦在它的东南边，目测距离亦约两公里。若以连队为起点，用直线将三者分别两两连在一起，刚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若以爱国主义之名联姻，国门、卡伦、连队，它们就是一个“铁三角”。

坐落在边境的连队，最晚迎迓第一缕阳光，亦最晚送走最后一片夕阳。我出生的东部沿海，夏日早上五点就日上三竿，晚上八点已日薄桑榆。而我现在所在的西北边境连队，早上七点多太阳才懒懒升起，晚上十点日头尚未落下。晚与迟，在我看来，不是边境的短板，而是其个性和胸襟的凸显。我曾在一首诗里写道：

灿烂不在这里启程，却在这里落脚

辉煌不在这里出发，却在这里宿营

边境，你为初升的太阳保鲜！

是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经过整整一个白日的长途跋涉，到我们连队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连再往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西北边境的草原是太阳温馨的客栈，柔软的草甸是太阳入睡的席梦思床。这里是歌曲《草原之夜》的诞生地，伴着草原小夜曲如梦似幻的曲调，嗅着百草氤氲出的混合芳香，听着一众虫儿的深情伴唱，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休憩吗？

再者，草原上近在咫尺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它灵动的眼眸深情似水，对谁都是一种诱惑。国门的剪影在月色里愈加凝重，若一座银砌的威严雄关，凛然不可侵犯。卡伦墙壁的古老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历史的神秘感和边防的庄重感双重袭来。这独特的气息，是天下任何地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我觉得太阳选择在我所处的边境连队留宿，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在这里，它的体力得以神奇般恢复，它的精力得以疾速积蓄，这些都是边境的功劳啊！若非，太阳黎明时分从边境草原起床，何以如此神速跑去东海之滨，以全新面目重展雄姿呢？

这里国门的巍峨、高大虽不能说无可比拟，但它的神圣、庄严真的无可比拟。每次拜谒国门，我心底都充满无限的虔诚和无比的崇敬，它就是我信念的定海神针、意志的巍巍天山。看到它，我就有了安全感，双腿似乎变成铜浇铁铸一般，双足似乎变成了山岳的底座。

国门上面有两层楼，我曾多次上去。在房间里向东北望，目光穿过碧野，连队的红色屋顶清晰可见，那是朝霞的颜色，生机勃勃，那是血的颜色，兵团儿女将满腔热血倾洒在边关，无怨无悔、矢志不渝；向东南望，卡伦灰黄的墙壁依稀可见，历经一百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残破不全，可它厚重的历史底蕴、坚实的精神夯基、固守的铁血基因，永远在我们的脉管中流淌、洇染、沉淀，风吹不淡、雨浇不灭、霜欺不怕、雪压不垮。为什么我们的眼里常含眼泪，因为我们对边关爱得太深。对于边关，我们的情感像球墨铸铁，那是在烘炉里经过焦炭的焚烧、石灰石的催化铸造而成的，非平常之心能理解，非平凡之众能释怀。

从连队到卡伦，要经过重重茂密的庄稼地。去卡伦的过程，俨然是一次享受兵团农业震撼人心的过程。连队到卡伦约两公里的范围内别无他物，尽是玉米田，那种视觉冲击，不亚于面对森林大海。兵团的农业有几大特点，一是地大，五位数的地块不算稀罕，四位数的地块寻常可见；二是作物品种统一，这一大块是玉米，那一大块是棉花，很少间种；三是一律滴灌，滴一次水带一次肥，庄稼的“肚子”永远饱饱的，精气神永远旺旺的；四是管理到位，田管员管庄稼，水管员管浇水，技术员管长势。此时，玉米已经抽穗，绿的叶高高擎着黄的穗，千株、万株、亿株，就这么擎着，虔诚地擎着，决绝地擎着，像极了一场盛大祭祀，仪式感满满。由此，我猜测，远古神农氏在决定广种玉米时，一定聚集了各部落先民，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活动。不信，你听，风吹玉米田，那沙沙的声响，多么像集体宣誓。

连队的玉米田将卡伦严丝合缝地捧在手心，以现代农业的方式呵护着历史遗迹。该卡伦是清代镇边卫国的见证，具有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我曾无数次登上卡伦的城墙，以现代人国泰民安的思维感受古人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脚下的城墙夯土而制，据说，当年四周均有五米多高，历经百年风雨剥蚀，部分已经坍塌，站立着的墙体也残损到不足三米高。还好，墙顶有近两米宽，顶部较平展，由低及高轻轻爬上去不会对墙体造成伤损。

站在卡伦看国门，犹如历史与现代的隔空对话。由于隔着大片玉米田，人们虽然只能看到国门的顶楼，但丝毫不影响国门的庄严。在玉米苍翠的烘托下，我感觉国门愈加伟岸，像麦穗烘托着国徽，像翠柏烘托着丰碑。卡伦嗓音苍老、沙哑，却不失浑厚，它以长者的威严叮嘱国门，要像钉入地球深处的一根楔子一样，天崩地裂也不退寸步。此时，国门的身姿似乎更加挺拔，它以无言的宣誓，回应着卡伦的嘱托：这世上，就没有让我们退缩的力量，我们的腰杆，是用钢筋支撑起来的。我们看到那些绿的汪洋，托举着国门，使国门的形象更显生机盎然、青春永驻。

站在卡伦朝连队方向看，只能看见一汪一汪绿的涟漪，那些红色的屋顶，没有国门的高度，只能委屈地隐没于视野之外。但在我们的眼里、心中，连队依然顽强挺立在绿波之中，像一艘水下潜艇，时刻准备起锚远航。

若以连队为起点，分别向等距离的国门、卡伦两点延伸，会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我们这些常年生活在边关的人称它们的关系为“铁三角”。这三个角都是锐角，尖锐的“锐”、锐不可当的“锐”。三个角的度数相加是180度，刚好是一个平面，平安的“平”、天下太平的“平”。国门是安邦定国之舵的锐角，卡伦是竖起的爱国主义之剑的锐角，连队是驶向现代农业之舰的锐角。一个个“铁三角”衔接，就是一面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