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资料图片 凤凰琴村是根据刘醒龙的同名小说改的村名。图为凤凰琴村新貌。资料图片刘醒龙的《凤凰琴》塑造了他的家乡20世纪90年代乡村民办教师群像,小说结尾处的升旗仪式成为诠释教师精神信仰的经典意象。图为小说插图。资料图片
【文学里念故乡】
今年春节前几天,堂弟从老家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年纪略小的男子,堂弟介绍时说了一句,他是凤凰琴村的,接着又说,原来是螺丝港村的。堂弟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当初的村名叫张家寨,在与相邻的螺丝港村合并,确定新村名时,村民们对“凤凰琴”三个字投了百分之百赞成票。隔了一年,又将第三个村子合并过来,还是叫凤凰琴村。改村名已经三年了,我还是对从前的张家寨更习惯一些。这不仅因为我不在当地生活,平常不太提及,更是由于自己幼小便离开了,与老家的联系不多,脑海里老家事物存量本来就少,突然将地名换了,就多了一种“断舍离”的感觉。
在武汉,每逢老家的人在一起聚会,他们不断提及凤凰琴村,轮到我说话时,还是称之为“张家寨”,这三个字说出口时,心里像有一股祥瑞之气在升腾。同在武汉工作的堂弟,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发小,我们的关系自然也比别人更亲密一些。有一次,他大概是忍不住了,认为我有点矫情,借着敬酒,装着很放松地提醒说,凤凰琴村名,是按照你的小说题名改的,你要带头说出来,扩大凤凰琴村的知名度呀!我只好如实说,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配不上老家的这份恩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来:假如真有灵魂存在,长眠在家乡土地上的亲人们,不晓得老家有了这些变化,会不会因此犯下迷糊,使得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情形,变成老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呢?
像往年一样,春节前来家的堂弟,将带来的糍粑、挂面、鱼丸一一做了介绍,特别强调这些是刚刚做好的。我也习惯地伸手摸摸糍粑和鱼丸,前一天晚上的余温果然还在,一股冬天里的暖意通过指尖在周身弥漫开来。自然,我也不会让他空手回家,像是互换礼品。说起村里新盖的村部时,我如实对他们说,别以为我没有回去,实际上,好几次开车路过那一带时,我特地从高速公路的马曹庙收费站下来,沿着国道行驶到村部附近,停下车盯着看上十来分钟后,再回到高速公路上。
说到后来,堂弟想起什么,忽然问我前几天有没有回去?见我否认后,堂弟一脸疑惑地说,前几天,有人开着一辆车回村里,停在被我作品《抱着父亲回故乡》命名为小秦岭的那座小山上。开车的人吃饭睡觉都在车里,如此连续停了三天三夜,才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去。堂弟听住在附近的婆婆说起时,责怪婆婆为何不早说,如果早说他肯定会过来看看。婆婆说那车和人刚来时,她也没有在意,没想到那车和人一停就是三天三夜,等到她开始注意时,那车和人便离开了。
堂弟一下子就想到我。我当然明白,堂弟为何会在第一时间往我这里想。因为是我将春字拆去一半,又将秋字拆下一半,再合起来,凑成一个秦字,然后将那座小山叫作小秦岭。在小秦岭上,长眠着我的三位亲人,第一位是爷爷,仅仅一句贤良方正便成为我最重要的文学引路人。第二位是父亲,他是我的天性的塑造者,又是我的小说的第一个批评者。第三位是从不担心我的写作,只是为我的健康担心的慈爱的母亲。堂弟心里肯定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是村里少有的所谓文人。这种比较出格的怪异行为,一般只会发生在文人身上。
堂弟让我想想有可能是谁,我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没办法想。除了我家的人,村里其他人的情况我太不熟悉了。
不过,我还是想起一件事。
几年前的正月初七,黄冈师院的夏元明教授打电话对我说,他的一位同事加同乡,回浠水老家过完年,沿着熟悉的三一八国道返回黄州,路过当时还没改名的张家寨村,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向左一打方向盘,拐进一条狭窄的乡村小路,小轿车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到了尽头。黄昏时分,万物都变得模糊了,车头前方立着一块菱形方碑,上面铭刻着一行字:生命是劳动与仁慈。那是我为逝去的亲人修建的。走错路的两口子读过我的不少作品,晓得这是其中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他俩从小路退回到大路,回到黄州家中,仍有些不相信,第二天上午专门开车再来此地,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于是就请夏教授转告此事。
关于此事,我也惶惑了多时。
老家改村名后,第一次回去,看到村口竖起一块文化招牌,上面写着《抱着父亲回故乡》中的一句话:“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人在遇到困惑时,别人的分析常常是事倍功半,自己对自己的提醒才是事半功倍。我被自己的话提醒了——行走乡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对人的引诱力远远大于所谓的阳关大道。这一点,在视野逼真的山地尤为突出。二十多年前,搭乘船只在长江三峡中漂泊,不时能看到两岸陡峭的山崖上,像是挂着绳索那样挂着一条小路,从山顶一直下延到水线,又从水边顺着山脊悠悠上扬,然后翻越到看不见的山顶那边。在大别山那大大小小的山谷中,小路更多更复杂,只要一只脚踏上去,就会前有引力牵引,后有推力推动,如不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情绪,真的会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因为,如我所说,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只要在小路上走几步,就能让人感觉到,前面不远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家。谁都有父母亲人,家门在望,哪能不跨上几步。小路弯弯,令人爱不释足。在城市里,也没有谁会将家门开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临街的高楼都要另外修条小一些的通道,供回家的人行走。
那位自己驾车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黄冈师院教授至今未谋面,只知他是浠水人,就是苏东坡诗里所写“门前流水尚能西”的那个地方,与我的老家只隔着一条巴河。在那个瞬间,很有可能将别处的小路当成通向自家庭院的小路,凭着“肌肉记忆”,顺水自然地走了过去。正如苏东坡谪居黄州四年所写的许多诗文,巴河两岸的人多少年来一直在争来争去,都说写的是自己家乡,哪怕有明确标注地名的,仍会争论得不亦乐乎。巴河两岸,人口稠密,道路繁复,吃的都是苏东坡喜好的美食,种的都是苏东坡喜欢的竹林,那些相对抽象的诗句,搁在谁家都合适,更何况苏东坡自己也将巴河两岸当成了家乡。
将一条陌生的小路,走出熟悉的回家感觉,大多数人都曾遇上过,否则就不会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经典流传。
堂弟所说的显然也不是迷路之人。因为好奇,明知不可能是我们家的人,我还是打电话问弟弟,他有一辆性能很好的越野车。在电话里,弟弟断然否认,并帮着我分析各种可能。之后再想,堂弟第一时间想到我的思路,要比我在第一时间想到弟弟的思路更有道理。老家一带的人,即便是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人,也能来上几句《赤壁赋》与《赤壁怀古》,晓得苏东坡夜里在赤壁矶头的睡仙石上睡过觉,做过梦,这才写出天下最好的诗篇。那位不知姓名的人,在小秦岭上独自待了三天三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东坡。
在给《苏东坡黄州书法集》写的序文中,我曾经放肆地遐想,苏东坡是将黄州当成了眉山,将他乡当成了家乡,将血液里那些天生的情愫,与脑子里升华的才情做了最佳催化,才成就一座万世文学高峰。这么说,并不是凭空猜想,而是有可靠依据的。研究表明,巴河的人文源头,至少有一半是在巴蜀。史料里说,两周时期,巴蜀山民常常啸聚,楚文王带兵讨伐巴人吃了败仗,退回郢都,被守门官鬻拳以楚王出征必须得胜的大道理拒之门外,逼着楚文王率兵北去扫荡一番才能班师回朝。如此典故,便是著名例证。巴蜀山民反复叛乱延至东晋时期,征服者将其八千青壮,也就是骨干成员,集体迁徙到鄂东,后世所称鄂东为“五水蛮”,正是拜这批巴蜀之人所赐。巴河作为五水的中心,见证了“五水蛮”的生生不息,又用“五水蛮”一直不肯舍弃的人文传统接纳了落入人生困境中的苏东坡。后世有说是苏东坡成就了黄州,殊不知是故乡一样的黄州成就了苏东坡。在洛阳,在杭州,多少人成就自己的人生巅峰,偏偏苏东坡是个例外,非要等到遇见黄州,才亮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旷世才华。天下人都爱苏东坡,回不去眉山的苏东坡虽然也爱天下,但从他的诗篇中明显能看出,他最爱的只有黄州。在黄州一带安居乐业的“五水蛮”们,一直保有巴蜀一带的风俗习惯,不是家乡胜似家乡的黄州,让苏东坡感受到,此行不是落难,而是归家。
无论是北方的托尔斯泰,还是南方的马尔克斯,无论是先辈的鲁迅和巴金,还是今天的我们和你们,都在用实践证明,家和老家,乡土和故乡,是文学永不枯竭的资源,也是文学最为坚强的结构。
我有些羡慕这位在小秦岭上独自待了三天三夜的男人,倒不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学了一回苏东坡,而是他能放下烟火人间的一切,独自在小秦岭上,与星星和月亮做伴,与红叶和霜花为伍,与野风说话并听野风说话,与内心歌唱并听内心歌唱。用不着肉身起舞而让灵魂随着松枝飘扬,溶解了自己的孤独而让身心成为天地万物甚至就是天地万物。最关键和最重要的是能将当初获得的生命,回到原生地进行结结实实地补充。
人在故乡就在。回去或者不回去,故乡仍然会在。
找一个时间专门与故乡独处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找不到这样的时间,心里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记起故乡,这仍然是一种幸运。因为故乡的深意就是幸运。
(作者:刘醒龙,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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