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涛
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文心雕龙·练字》)。那“一字”功夫深矣。作家董桥说:“锻句炼字是礼貌。”我读董桥,常常关注董桥的用字,特别是有关“字法”的言论,随手摘录一些,悉心揣摩,颇为受益。试举几例。
“便”字。董桥说:“便”字前头配“大”配“小”都不雅,中外皆忌讳。……我个人对“便”字向来敏感,下笔为文可避则避。“他自小便聪明过人”,这种句子我是坚决不用的,赶紧改为“他从小聪明过人”。“那个小女孩长大便更美了”,这种说法我振笔改为“那个女孩子长大了更见明艳”。词典上说,“便”字当副词用即“就”也;我宁可用“就”不用“便”。(《一说便俗》)
“如”字。董桥说:我一向不敢乱用“如”字,恐怕用得不好文气会孱弱。《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如果”原是这样用的。删去“如令”二字,这句话要显示的“条件句法”就不清楚了,除非加“恐怕”之类的副词去补救——你生在高帝之时,万户侯恐怕都不足道了!“如果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造这样的句子,宁愿说“你走我就活不下去了”。……最近香港大学“诚聘中文系中国语文导师”的广告里说:“如欲索取详细资料及申请表格,可致电……”这里用“如”已经相当拙劣了,再加个“欲”字未免更丑陋了……句子的穴道都活活给点死了。(《如果没有你……》)
“被”字。董桥说:纪晓岚小品文笔很好,故事动听,夜雨灯下当床边书经常翻翻,中文必定进步。最近有读者说我笔下难得一见“被”字,是不是认为被动词组不像中文。我对“被”字的确相当敏感,总不会用,只好少用。纪晓岚这个故事里那句“衣已尽褫,遂被裸埋”,实在用得毫不唐突。整部《阅微草堂笔记》,我注意到只有此处这样用“被”字,可见他也很小心。《红楼梦》里“那小红臊得转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曹雪芹用“被”字也用得很自然。“被”是“受”,是“遭”。《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项王身亦被十余创”,正是“遭受”也。表示被动之词的“被”字犹言“为”:为他所害,即被他害了。……时下常见的“被认为”“被委任”,我倒觉得不很恰当。
表示。董桥说:人人都在“表示”,“表示”成了很滑稽的词语了。现代汉语通常用“表示”表达某种思想、感情、态度,比如说:表示决心、表示关怀、表示欢迎。第二种用法是显示某种意义,比如说:交通灯亮出绿灯,表示车辆可以通行。再有就是显示思想感情的言语、动作或神情,比如说:老师心里很高兴他考得好,可是言谈中并不表示赞许。……“表示”用对了,很像样。除非想营造一点幽默或者揶揄的效果,否则,有人情味的特写或者轻松的影视新闻最好少用。“林青霞表示,女儿已定名为爱林……”这好像在说“张生对崔莺莺表示,他很爱她”,毕竟有点不伦不类。(《林青霞表示……》)
董桥先生读张中行老先生的书,注意到了张中行文章中的“字法”。他说:老先生主张语文以简为高,他举几个例子我真的受用不尽。他说“当”字是流行病,不加这个字有两利:简洁利落,后半句不缺主语。他说“了”字遍地皆是,十之五六可删。又说“之间”也是流行病,“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如“夫妻的感情”好。说了“目的”加说“为了”也多余;“只不过”“而且也”“而且还”“但是却”“看作是”“除了……其余都”,全属叠床架屋的说法。这些都是文章的小处,犯多了难免误了大处。(《听听张先生的话》)
董桥在《毛泽东会写信》一文中说:“毛泽东白话文写得漂亮”,是读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时的感慨。董桥说:“书中五七年三月十一日写给李淑一的信谈到杨开慧,说‘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一看开慧的墓’,对她怀念甚深。‘此外,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时候,请为我代致悼意。你如见到柳午亭先生时,请为我代致问候。’这两句话里的‘的时候’和‘时’,读来很嫌累繁,删去更好。”董桥认为应该删去“的时候”和“时”。当然,毛泽东的这个句子中使用这两个词,也不算病句。
巧的是,毛泽东对如何用“时”和“的时候”,也有过议论。1954年3月23日,毛泽东在中南海勤政殿主持召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起草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对于起草好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毛泽东非常重视,还专门聘请叶圣陶、吕叔湘两位先生作“语文顾问”。毛泽东在讲到宪法草案的文字要尽量通俗、方便群众掌握时说:“把什么什么‘时’都改为‘的时候’。讲话一般不说‘我们在讨论宪法时’,而说‘我们在讨论宪法的时候’。‘为’字老百姓不懂,都改成了‘是’字。什么什么‘规定之’,‘之’字在一句话的末尾,只是重复了上面的,毫无用处,也都去掉了。也许还有改得不彻底的地方,还可以改。”(《毛泽东年谱1949—1976》)这是毛泽东的语法习惯。这样推敲遣词造句、注意文法,是观照到了当时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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