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海
1952年,美国先锋派作曲家约翰·凯奇创作了一首惊世骇俗的作品——《4分33秒》,并进行了一场匪夷所思的钢琴演奏。凯奇走上舞台,在钢琴前坐下。台下观众满怀期待,以为一场精彩的钢琴演奏即将开始。然而,1分钟过去了,钢琴家没有任何动作;2分钟过去了,依旧如此,现场只有寂静蔓延;3分钟时,观众开始按捺不住,交头接耳……直到4分33秒,凯奇缓缓起身,平静地向观众谢幕,说道:“谢谢各位,刚才我已成功演奏4分33秒。”但在整个演奏过程中,他并未触碰琴键弹奏出任何音符。凯奇此举意在打破传统音乐对乐音的定义,仅仅通过打开和关闭琴盖来示意乐章的区分,引导人们关注周围环境中的声音。他认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环境音,如观众的咳嗽声,座椅的挪动声,窗外的鸟鸣声、风声等,都是音乐的一部分,音乐不应局限于乐器发出的特定乐音组合。《4分33秒》一经问世便引发巨大争议。不过,也有许多人从中获得新的音乐感悟,重新思考音乐与生活、艺术与日常的界限,体验其颇具形而上的趣味。
无独有偶,这种“无声”音乐在中国也有。《晋书·隐逸列传》对陶渊明有一段描述:“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一“无弦琴”的观念与凯奇的举止何其相似!从这段记载来看,陶渊明虽不通晓音律,却藏有一张质朴无华的琴,在与友人相聚饮酒正酣之时,他便会抚弄这张无弦之琴,仿佛以此应和着聚会的氛围。的确,只要能领会琴中的意趣,又何必在乎琴弦上发出的实际声响呢?表面上,这一行为看似违背常理,毕竟琴若无弦便无法奏出正常的乐音,失去了琴在音乐层面的实用功能。但深入探究,这恰恰体现了陶渊明独特的精神追求。
在魏晋时期,古琴被儒家神化为“雅乐”象征,承载诸多礼教规训,而陶渊明以无弦琴解构其神圣性。他本就“不慕荣利”,这种对琴的独特态度,是其用“无”消解礼教对艺术束缚的一种表现。他所秉持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观念,与道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哲学思想相呼应。老子认为,最完美的音乐超越具体声响,存在于“无”的虚空之中。当陶渊明抚弄无弦琴时,剥离了琴弦的物理形式,仅以“抚弄”动作寄托心意,将音乐从感官刺激升华为精神符号。他通过这种方式,将个体生命融入宇宙大化,抵达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逍遥境界。
《听琴图》是北宋徽宗赵佶的传世画作,画中描绘了文人抚琴、听琴的雅集场景。画面上方有蔡京题诗一首:“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第一句用“焦尾琴”典故(东汉蔡邕以灶下桐木制成名琴),喻指琴材名贵、音律清雅,暗赞抚琴者的雅趣与琴艺高超。第二句将琴音与自然风声融合,营造出超凡脱俗的意境。第三句描绘听琴者或俯首沉思或仰目凝视的神态,刻画雅集参与者的专注与沉浸。最要紧的是末句“似听无弦一弄中”,它化用陶渊明“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典故,指超越形骸、直达心灵的审美境界。“弄”为琴曲段落,代指音乐本身。此句以“无弦”强调“大音希声”的哲学意境,既赞美抚琴者技艺臻于化境,亦暗喻徽宗“无为而治”的统治追求。
苏东坡也有类似的无弦琴观念,他认为琴音的本质不在于琴弦本身,而在于弹奏者的内心感受和精神追求。他在《琴诗》中写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通过这种巧妙的追问,质疑了琴音仅仅来源于琴或手指的表面观点,强调琴音是弹奏者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在表达,而非单纯的物理声响。为此演奏者若想创造出更加丰富和独特的音乐意境,表达出更深层次的精神内涵,必须看重“无弦之音”,方可臻于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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