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
《龙虫并雕斋琐语》王力 著 海峡书局
王力先生,作为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其皇皇巨著《古代汉语》等“雕龙”之作奠定了他在学术殿堂的崇高地位。然而,在战火纷飞的1942至1946年间,于昆明“斗室”之中,他以笔名“王了一”写就的散文集《龙虫并雕斋琐语》,则为我们展现了这位学术巨匠“雕虫”的另一面——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对人生乐趣体察入微、于琐碎日常中提炼智慧与温情的智者形象。这部“战时学者散文三大家”(与梁实秋、钱锺书并称)之一的经典,远非消遣小品,而是理解王力人格魅力和战时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珍贵窗口。
“龙虫并雕”的斋名,本身就蕴含了王力先生的生活哲学。对他而言,“雕龙”是关乎国家文化的学术大业,“雕虫”则非等闲小技,而是指面向大众、贴近生活的普及工作与情感表达。在抗战大后方极端艰苦的环境下,王力并未沉溺于苦闷,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生活,去从中“雕虫”。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并记录着西南民众的“衣食住行”。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在他笔下却趣味盎然、韵味悠长。他写辣椒如何刺激寡淡的味蕾,写西餐的异国风情与本土适应,写请客背后的文化心理与人情世故。他善于从最普通的衣食住行中,挖掘出生活的韧性与百姓的智慧,在物资匮乏中描绘出精神的丰饶。这种对生活细节的敏锐捕捉和生动呈现,体现了他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与尊重,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发现并享受点滴乐趣,本身就是一种生存的勇气和智慧。
王力的文字充满了一种独特的幽默感。他的幽默“并非大开大合,而是让人会心一笑”,是“平实自然之言和讽喻幽默之语”的结合。这种幽默感是他对抗时代荒谬与生活重压的武器,也是他与读者建立情感联结的桥梁。在《书呆子》中,他既自嘲也理解那些坚守精神家园的“呆之圣者”与为饥寒所迫不得不稍作变通的“呆之贤者”,笔调充满温情与通达。他的幽默,让沉重的现实有了滋味,让困顿的人生有了喘息的空间和继续前行的力量。
王力的“雕虫”绝非肤浅的闲谈。他的“并雕”精神,更深层次地体现在对社会与人性的同步“雕琢”。王力先生以其语言学家的敏锐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对世态人情有着深刻的洞察。他剖析《夫妇之间》的微妙关系,探讨《小气》背后的心理动因,讽刺《请客》中“抢会钞”者背后的虚伪。他善于抓住人性的普遍弱点,比如谈嫉妒,王力先生会将其比作“下面的人并不想多多努力赶过你,却只想设法把你绊一跤”,这种生动贴切的比喻和略带调侃的笔触,勾勒出众生相,令读者更有体会。
王力先生的文章,看似轻巧,讲的又是生活琐事,容易被误以为是小乐趣小情调。但他文字的着力点其实都是当时家国的危亡和社会的痛点,这些只不过是藏在了轻巧的背后。面对战时社会的巨大不公与苦难,王力的笔触变得犀利而沉痛。他痛斥“朱门的酒肉越臭,路上的冻死骨越多”,发出《路有冻死骨》的悲愤呐喊。他揭露“垄断者谷仓里的大老鼠,和过分利得者家里的小狼狗”吃得比挨饿的士兵和民众更好。
在《疏散》中他痛斥那些发国难财的人,趁着老百姓逃难而大肆涨价,但王力绝非不管不顾只求骂个痛快,这篇被刊登在当时《中央日报》的文章,在痛陈弊端的同时,也要鼓舞抗战时的人心。虽然有发国难财的小人,但与当时全国人民比他们只不过是少数人,更多的国人则是以善良的爱国之心帮助那些处于危难的同胞。在《寡与不均》等文中,他毫不掩饰对财阀与当政者贪污垄断行径的鄙视及讽刺。这些文章,被他自称为“血泪写成的软性文章”,表面是“雕虫”的琐语,内里却是“雕龙”者的深刻忧思与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他用最平实的语言,揭示了最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其批判锋芒丝毫不因其散文形式而减弱。
书中对友人的回忆篇章,充满了温情与敬意,勾勒出特殊时代知识分子的群像,展现了他们在历史洪流中的坚守与追求。这份对真挚情感的珍视,与他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对民族苦难的忧虑。共同构成了王力先生丰富的情感世界。《龙虫并雕斋琐语》中的嬉笑怒骂、体察入微,正是他以笔为剑、以文载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实践这一追求的体现。
面对复杂的社会现象和人性的幽暗面,《龙虫并雕斋琐语》展现了一种宝贵的知识分子姿态:清醒的批判与温和的坚守并存。王力先生既有直面黑暗的勇气,又不失对人性的理解与温情。他的批判不是歇斯底里的呐喊,而是建立在深刻观察与理性思考基础上的讽喻与揭示,常常包裹在幽默的外衣下,却更具穿透力。这种在揭露黑暗时仍不失温暖、在坚守原则时亦能理解人性复杂性的态度,对于当代如何在纷扰中保持独立思考、理性发声、温和建设,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