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潘文捷
B站有关“泰国阴牌”的视频播放量达到三百多万;某著名集团官网公开高薪招聘玄学博主;关于占卜、八字星盘等“测测”“准了”软件的开发和销售,成为炙手可热的“新兴产业”……在今天,上亿的流量和上万的评论,都在讨论蛊事。这一点令《巫蛊》作者、人类学家邓启耀大吃一惊。他看到,巫的历史,巫的信仰,代表着人类经历的心理历程,当下生活中,也有被现代名词和现代时髦包装的蛊事,故而“人类的童年与今天之间的距离,并不像历史所表现的那样遥远漫长”。
邓启耀
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4
蛊事为人事的异化反映
上个世纪,邓启耀曾经在西南多地进行田野考察,在滇西北的泸沽湖时,他发现这里有许多捆缚在树上的破旧衣缕,代表某些人沾有病邪的魂魄。有人警告他们千万不能碰。同时也不能碰岔路口或者别的地方的任何东西,因为那可能是养蛊者想要送走的“蛊”,要是贪小便宜拿了,自己也可能变成有蛊的人。
据说,中了蛇蛊和鼠蛊,腰部痛胀且会移位;中了蜂蛊的肺会变成蜂窝状;中了蛾子蛊的人心口和腹部都会痛,一吃就吐……假以时日,这些蛊还会在体内成形,吞噬五脏六腑。人们还会绘声绘色地讲述,“有蛊”家庭会把毒物藏在火塘附近、藏在屋梁上或酒坛里。而传说中“有蛊”的人家常常是当地人避之不及的,这种人家的人,长得再好,再有钱,也无人敢与之交往。
邓启耀进行田野考察时,曾经到一户人家吃饭,那户人家表现得特别高兴,非但坚持不收误工补贴,反而给工作人员塞了一只大母鸡,让他们带回去煮了吃。邓启耀等人后来才知道,她们被说成是养蛊的人家,一般没有人跟他们接触。因为一旦被指认为蛊女,就像是染上了恶性传染病一样,被人人唾弃,被孤独无助地隔离起来,到处面临敌意。如果她们在别人吃饭时出现,人们就会忽然变脸,停止咀嚼,有的会赶紧把食物吐掉。因为人们相信,当着有蛊的人的面吃东西,吃进去的东西就会变成蛊药。
为了弄清楚蛊是什么,邓启耀曾经走访医治当地人的医生,发现那些自称中蛊的人,实际上多数是胃病、胃癌、心源性和肾源性水肿、肠道寄生虫等。为了研究巫蛊,邓启耀曾经专门尝试过到传说中放蛊的人家吃东西,甚至试巫药,都发现没有任何功效。他认为,巫蛊会对处在特定文化情境里的人产生影响,如果没有身处这一文化情境中,就很难受到蛊惑。
如果说,“巫蛊”是一种无稽之谈,蛊并不是真的存在,那么为什么人们会相信有蛊?邓启耀发现,“蛊事确为人事的异化反映”,很多被指认为“有蛊”的人家,往往是因为本身曾经和当地人有过某种矛盾。而习惯上一般把蛊者看做是被主流文化驱逐的亚文化群体,或者是社会边缘群体中处于底层的弱势群体。比如民间多有这种刻板印象:某族最会放蛊、到某族中要特别小心等,甚至有“缅婆”、“苗女”等词都和放蛊联系在了一起。邓启耀提出,危险的污名,来源于对他者的刻板化印象和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有句话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比我好的人,跟我不同、有异常行为的人都容易被歧视被打击。”邓启耀告诉界面文化,漂亮的女孩很容易被说成是蛊女,因为漂亮女孩只有一个,她也只能选择一个人,其他没有得手的人就会放出一些谣言,甚至说,这女孩不是好东西,幸好我没得手,以此来缓解自己的失败。“这是人卑劣的心态,却以一种道貌岸然的形式出现,把他人指为坏人或祸水,正如历史上政治出了问题,就指责是美女祸害了国家。”
当把别人称为放蛊者的时候,暴力本身就成为了正义
在《巫蛊:中国文化的历史暗流》一书的新书首发会上,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飚谈到,巫蛊这个词并非中性,它是指责者用的一个词。只有指责者说“你在养蛊”,而没有一个人自称“我在养蛊”。故而,不能够把巫蛊简单理解为一种迷信。以乾隆年间的“叫魂”为例,民间说有人在叫魂,皇帝则认为,背后肯定有人做鬼,他们的归因方式都是找出坏人。“如果没有坏人,一切就都正常,所以一定要找出这个坏人。在寻找谁是坏人的过程中,出现了暴民和杀戮。”
在“找坏人”的心理下,出现的不仅仅是巫蛊。邓启耀告诉界面文化,“可以把用一切黑的、阴的手段害人的,称为泛指的黑巫术。”例如,在科技经济发达的广东沿海地区,惊蛰时会有打小人的民俗。把“小人”的名字写在剪纸上,拿鞋底打,这就是一种公开的黑巫术。
左:项飚 右:邓启耀 受访者供图虽然心理学家李维榕曾经指出,她觉得打小人是很好的活动,与其藏于心底,弄得郁郁不欢,“不如打小人,化恨意为乐趣”,但是身为人类学者,邓启耀却对此有特别的警惕。他认为,此类事件不单是简单的个人发泄,“一旦从个体的精神病变成群体性精神病变,是非常危险的,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一种群体性的暴力行为,把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加到别人头上,可以合理合法的对别人加以迫害。”举例来说,在平常年代,个体的精神病变可以通过治疗进行安抚,但是一旦被某种思想忽悠,例如受到某种极端的民族主义、宗教信仰等的影响,很容易把所有和自己不同的文化视为必须消灭的文化,把所有不认同自己的人都看成是敌人。
邓启耀发现,虽然他的书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出版(1999年本书曾以《中国巫蛊考察》为名出版),但是关于巫蛊的研究一直结束不了,因为新的蛊事总在源源不断发生。他曾看到有出版社出过一套教人怎么放蛊的书,比如失恋了该怎么让对方再喜欢自己,怨恨某人怎么念咒等。几年前流行的巫毒娃娃小玩具,几十块钱一个,畅销全国,不仅情敌、上司、同事成为诅咒的对象,“一些小学生都买,说老师作业布置得太多了,把老师的名字写上去,用针戳”。
近期,邓启耀又在小红书上翻阅到了大量关于放蛊的讨论。有留学生说自己的宿舍门口被人扔了一个小玩偶,看起来是泰国的木偶,下面有上万跟贴。他对跟帖进行了综合整理,发现有几类主要的内容。一类是教博主怎么用黑巫术的方式去反制别人;一类认为一脚踢开就可以,不用反击;还有一类认为,人到了异国他乡,就可能遭到迫害。
项飚也谈到了巫蛊的衍生,他说,给人的名字上打叉等做法看起来跟传统的巫蛊不一样,但是在心理结构上反映出来的权力关系却有相似之处。他说,这种特别的归因会导致“强烈的暴力”,携带着一种“深刻的冷酷”。因为当把别人称为放蛊者的时候,暴力本身就成为了正义。
正是因为巫蛊的这种特质,巫术也常常会和权术融为一体。“一旦和权力、利益挂钩,或者仅仅出于羡慕嫉妒恨,潜流都可能喷涌而出,成为淹没他人的祸水,甚至成为影响历史的洪流。”例如,汉武帝时,巫蛊案成为了朝政变化的重要推手,上个世纪50年代政治运动时,人们也会指责持有异见者拥有黑巫术。邓启耀还举例说明,德国法西斯认为雅利安是最优秀的种族,犹太人和其他民族都是劣等民族,这样的概念让冷静理智的德国人进行了人口“清理”和种族灭绝。可是他们被审判的时候,都认为自己没有责任。故而邓启耀感叹:“是政治如巫,还是巫术如政,又有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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