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柴窑艺术家张建。
张建
柴烧讲究“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守在窑炉旁,见证作品诞生的人,便是最懂它们的知音。
2011年,中央美术学院陶艺专业毕业的张建,带着对柴烧的迷恋来到了景德镇。在机械压坯和电窑控温的时代,他执拗地选择回归最原始的创作方式——手捏的泥坯直接接触火焰,松木灰在高温中熔化形成天然釉色,这种曾让北宋官窑登峰造极的技艺,如今在商业社会显得笨拙而奢侈。
在景德镇三宝村的山谷深处,张建的梵耕窑静静伫立。他觉得这个地方很好,既不吵闹又有烟火气,推窗见绿,雨后采泥,别有一番山野意趣。
十四年前,张建初到三宝村时,这里尚未开发。狭窄的马路尘土飞扬,道路崎岖难行,零星分布着几个陶艺工作室,透着几分荒凉。时光流转,越来越多的工作室在此扎根,而后又有大批离去。如今的村子焕然一新,游客如潮水般来来去去。而张建始终在劈柴声与窑火的噼啪声中安静坚守。他的目光聚焦在窑炉之中,透过熊熊火光,专注感受落灰与火痕在器物上成型的瞬间,外界的纷扰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
2010年,大学实习期间的张建第一次踏入景德镇,便被这里浓厚的创作氛围深深吸引。 在一间老旧的小厂房里,他目睹一位老师傅拉制泥坯。 那是一个巨大的罐子,在老师傅的手中,泥料被一气呵成地拉起、塑形。 那一幕,至今仍镌刻在张建的脑海中,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很多欧美、日本手艺人很难做到老师傅这样娴熟。 他意识到这里是最适合柴烧技艺发展的沃土,愈加坚定毕业后就要来景德镇。
张建的制器日常 @梵耕窑-张建 ▐
“我很喜欢不确定性”,张建说,正是这种对美的不确定性的着迷,引领他走上柴烧之路。早年他痴迷画画,因为画作中丰富的细节与广阔的意境,充满了未知与惊喜。到他研究柴烧,他发现道理是共通的,柴烧讲究“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木柴携带着它生时的味道与性格,在窑火中尽情燃烧,木落成灰,这些灰烬与火焰的痕迹,在器物表面交织出千变万化的色彩与纹理,成为朴拙的陶器语言,器物也就有了生命。守在窑炉旁,见证作品诞生的人,便是最懂它们的知音。
从 烧窑到开窑,
是充满愉悦与惊喜的过程@梵耕窑-张建 ▐
而柴窑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拒绝千篇一律。“它就像是一个给人定制衣服的裁缝”,艺术家塑造肉身,窑火为它赋予外衣,赋予灵魂。拿烧制杯子来说,哪只杯子适合哪件外衣,柴窑早就胸有成竹,每一只杯子都有其独特的灵魂,这不仅是杯子的蜕变,更是制瓷艺术的体现。
张建的父亲起初并不支持他的选择。作为传统制造业从业者,父亲觉得儿子从事的事业既无法量产,收益又难以预测,实在是费力不讨好。毕竟,柴烧作品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意,一窑作品能有30%的成功率,就已经相当可观。
任何质疑都不能阻挡张建,他心中有一团火。“你热爱这件事物,你考虑的价值就是作品本身的价值,你把它当作品和当商品去做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刚来景德镇那几年,张建的柴烧之路并不顺利。彼时国内对柴烧的研究极少,整体氛围并不浓厚。“你想学习这些东西,基本上没有基础。”张建说道。当时他研究落灰烧,这是柴烧里的一种特殊工艺,指的是木头烧成的灰烬,随着烟囱抽力,飘落在器物上,高温后熔化形成的自然釉色。釉面自然,温润,釉厚处由于冷却时温度不均产生有不规则的开片。落灰烧的每件作品都是人与天工的对话,对匠人的技艺和经验要求极高,也对窑的依赖很大。张建跑遍了景德镇能找到的柴窑,总是烧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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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在景德镇四处打听,找了两位非常厉害的挛窑老师傅,建起了如今的梵耕窑。窑的建成费了师傅们不少心力和工夫,因为张建对窑的结构要求比较特殊——他希望建成的窑能让灰更好地飘落在器物上,形成不均匀的美,但景德镇的窑是“不要有灰”的,如果有灰或者灰多了,反而让瓷器有了杂质,釉面不均匀。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建窑思路,老师傅几乎放弃了他们所有的经验,从烧窑砖开始,前前后后研磨了一个月才完工。
梵耕窑建好后,张建马上试烧,第一窑效果还不错,让他充满信心。 不过,窑炉就像个有脾气的搭档,每次烧制都充满变数。 木材的长短、干湿,器物摆放的疏密,都会影响最终效果。 为了摸透窑炉的“脾气”,张建烧了至少二十窑,才找到与窑的稳定对话。 在他看来,柴烧不是单纯烧火,得讲科学、讲计算,在一次次失败和调整中,他逐渐稳定地产出落灰烧作品。
张建的茶具作品@梵耕窑-张建 ▐
张建一直在思考匠与艺的关系,他认为在手工陶瓷这个领域,匠与艺是分不开的,陶瓷中的匠是对泥巴长期的练习,艺则需要某种领悟力,这种领悟力可以在对“技”的练习后,师长的提点、书本知识学习中理解后慢慢得来。也有器皿天才拥有对器物的“领悟力”,这种力量是造型上对“气韵”的领悟。是需要心无旁骛地投入才能做到。“艺术也好匠气也罢,它们悬在头上也是好的,当你不认真对待每一块泥巴的时候,那当头棒喝就重重地敲下来了。”
张建每天踏入工作室的第一件事,便是执帚清扫。簌簌飘落的枯叶、细微难察的灰尘,都在他的专注中归于整洁,随后他便投于创作。闲暇时分,他常在院中的枇杷树下静坐,饮一口清茶,或是翻一翻书,享受片刻宁静。
本真的模样,最美@梵耕窑-张建▐
“制器的过程是养心性。”深耕柴烧多年,张建对作品的追求悄然蜕变。起初,受日本与欧美陶艺家的影响,他钟情于落灰烧,偏爱外放、粗糙的质感。随着对柴烧本源的不断探寻,他逐渐领悟到“好的内容是需要藏的”。正如唐宋瓷器的经典之美,那些经过时光淬炼的器物,就连残瓷烂片都是赏心悦目的。他逐渐意识到那时候的匠人做器物时,会考虑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设计”早已流行,所以唐宋器皿的灵性是有缘由的,譬如口沿,圈足,转折,细节很微妙,它是“隐”的,甚至你不认为它有什么很特别的变化,但如果细细品味,从整体的基础上去观察,去触摸,去感受它才能突然明白,原来所谓细节,优美的线条,性感的圈足,舒服的手感,茶水的流畅,其实一直静静地在那里。
“品宋”系列是张建近来最费心力打磨的作品,既要融合宋器的神韵,又要“学古而不泥古”,他将这称之为“经典再设计”,将宋瓷之韵融入现代器物之中,以手作传递温度,用简洁的线条、形体与色泽,诠释纯粹之美,“去糟粕、去繁缛、提精粹、提意境,克制也情满。最终使用者能在这些纯粹之器中得到情感寄托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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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挑选木柴,到拉坯、修坯,再到守窑时的彻夜添柴,这些年张建始终全情投入,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一气呵成。整个制器过程中,拉坯最耗费心力。这看似简单的工序,实则缓慢繁杂,是工匠与器物深度对话的时刻,也是作者将精神世界注入泥土的过程。张建曾花两个月时间去制作六把茶壶,既要考量实用价值,又要注重整体协调性。“线条与线条、线条与空间的关系,需微妙和谐,浑然一体,切不可突兀。”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常常是暗流涌动,制作器物的过程,是赋予器物生命力的过程。
壶的制作尤为艰难,“做壶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线,一条线不注意整体与变化的关系不过是条死线、乱线”,若不注重整体与变化,线条便会呆板杂乱,真正灵动的线条,蕴含着流畅、饱满、克制几重韵味,而器物的精妙细节,往往藏于这些微妙变化之中。 他将壶视作有性格的人精心雕琢,“看起来像在内敛、忧伤中隐藏着一股傲气,如果有了这样的感觉,就觉着太好了”。
张建工作室中挂有一幅“不如退步”的字,他以此自勉:“退步其实就是向前。 ”在他看来,无论是从经典器物中汲取灵感,还是在创作与生活中陷入迷茫,退一步思考,反而能开辟新境。 这种“退步”并非退缩,而是沉淀与反思。 就像他在“品宋”系列中,从宋代器物中汲取养分,却不囿于传统,以退为进,最终淬炼出新的美。
文章来自《时尚COSMO》2025年5月刊
编辑:玉清
文 :曲露露
摄影:张建
编辑助理:徐梦然
新媒体编辑:Yuri
排版:Julia
设计:姜黑勒久
图源:时尚COSMO、新浪微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