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名年轻女游客在三亚旅游期间疑遭蛇咬身亡的消息刷屏。首诊医院怀疑毒蛇咬伤后因无抗蛇毒血清，将患者转至有储备的某战区医院，但患者经抢救无效身亡。在关注患者救治过程是否存在问题的同时，抗蛇毒血清储备问题也引发了关注。

目前，国内仅有赛伦生物独家生产抗蛇毒血清，且仅有针对蝮蛇、眼镜蛇、五步蛇、银环蛇四种，为何抗蛇毒血清品种这么少，现有产品能否覆盖国内的毒蛇咬伤救治？为什么在毒蛇咬伤事件较多的区域，有的医院不储备抗蛇毒血清？6月9日，新京报记者采访了蛇咬伤事件较多的湘潭市、广州市、丽水市的医院急诊专家，解答上述疑问。

急诊专家：毒蛇咬伤救治，医生经验非常重要

据6月6日三亚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官方微信公众号通报，这名女游客于6月1日晚约11时左右被不明生物咬伤。抵达首诊的三亚中心医院时，已经距离其被不明生物咬伤过去约两个小时。其在首诊时自诉被不明生物咬伤后恶心呕吐、右下肢麻木1小时，未提及被蛇咬伤。经首诊医院检查和专家会诊，怀疑毒蛇咬伤，因该医院没有储备抗蛇毒血清，女游客于6月2日4时28分被转送到有储备抗蛇毒血清的定点救治机构某战区医院就诊，抵达时伤者已经出现躁动、呼吸急促、血氧饱和度下降等情况。尽管某战区医院采取了补液、升压、输注抗蛇毒血清等治疗措施，抢救半小时后，该女游客在6月2日4时58分出现心跳、呼吸骤停，经全力抢救无效，临床宣布死亡。

“处理毒蛇咬伤，对医生挑战很大，是否有毒蛇咬伤救治经验非常关键。”国家卫生健康委医疗应急工作专家组成员、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五医院（丽水市中心医院）急诊医学中心主任兰频告诉新京报记者，有治疗经验的医生更关注的是患者的临床表现。只要确定或高度疑似毒蛇咬伤伴进行性中毒表现或实验室结果异常，即应立即给予抗蛇毒血清，不必等到典型中毒症状发作而浪费宝贵的早期用药时机。对蛇种不明确的毒蛇咬伤，应以临床中毒表现作为选择依据，如神经毒类蛇咬伤使用抗银环蛇毒血清，血液毒类蛇咬伤选择抗五步蛇和（或）抗蝮蛇毒血清，细胞毒类蛇咬伤选用抗眼镜蛇毒血清和（或）抗五步蛇毒血清，不应过分强调“蛇种正确”而浪费宝贵的早期用药时间。

“像这样的病人在浙江不少，去年我们就救治过一个被不明生物咬伤的男性患者，根据这里有银环蛇分布的流行病学史，且患者临床表现跟银环蛇咬伤很像，及时用上了抗银环蛇毒血清治疗，出现呼吸困难乏力时及时插管，后来恢复得很好。”兰频说道。

抗蛇毒血清是治疗毒蛇咬伤唯一特效药

据《中国蛇伤救治指南》（2024年）（以下简称《指南》），蛇咬伤是重要的公共卫生问题，中国是蛇类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每年发生25万-28万例毒蛇咬伤，以50岁以上人群为主，受伤部位主要是肢体，每年4-10月多发，7-9月是蛇咬伤高峰。各省区毒蛇谱有较大差异，不同地区的蛇咬伤救治水平参差不齐，仍有一定的致死致残率。

《指南》指出，毒蛇种类繁多，临床上根据蛇毒对人体的毒性效应，分为神经毒、血液毒和细胞毒类蛇，每种毒蛇可同时含多种不同毒素，如眼镜王蛇主要含神经毒素和血液毒素，蝮蛇以血液毒素为主兼有神经毒素。抗蛇毒血清是毒蛇咬伤的基础性治疗药物，也是对抗蛇毒唯一安全有效的药物，其使用时机和剂量选择是毒蛇咬伤治疗过程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决策，启用时间早晚与预后直接相关。世界卫生组织也将抗蛇毒血清列为治疗毒蛇咬伤的唯一特效药物，可有效降低毒蛇咬伤发病率和死亡率，被列入世界卫生组织基本药物目录。

抗蛇毒血清含有特异性抗体，具有中和相应蛇毒的作用。不过《指南》也指出，由于毒蛇种类繁多，无法生产出针对每一种毒蛇的抗蛇毒血清，我国现有4种马免疫单特异性F（ab）2型抗蛇毒血清。《指南》建议遵循“尽早足量、及时追加、同种专一、异种联合”四项基本原则使用。

国内仅一家企业生产抗蛇毒血清

新京报记者查询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现，截至目前，国内仅有的这四款抗蛇毒血清，分别为抗蝮蛇毒血清、抗眼镜蛇毒血清、抗五步蛇毒血清、抗银环蛇毒血清，均为赛伦生物旗下产品。

据赛伦生物披露的2024年年报数据，2024年，抗蛇毒血清销量有所增长，实现营收1.58亿元，同比微增1.17%。2024年生产量17.29万支，同比增长46.68%，销售15.29万支，同比微增2.63%。与上述毒蛇咬伤的不完全统计数据相比，仍有一定差距。对此，兰频表示，中华医学会急诊医学分会发布的《全国蛇咬伤流行病学研究白皮书》提及，实际被毒蛇咬伤的患者可能不止统计的数量，因为有很多患者不会到医院就诊，有的会自行敷草药治疗，没有在早期得到及时治疗，会导致后期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如肢体溃烂等，甚至死亡。

三位受访急诊专家表示，所在的医院每年收治的毒蛇咬伤事件均不低，为此三家医院常备四种抗蛇毒血清，并根据当地毒蛇分布特点、咬伤接诊情况，确定不同品种血清的储备量。如湘潭市蝮蛇咬伤事件最多，银环蛇、五步蛇、眼镜蛇咬伤则较少。为此，湘潭市第一人民医院储备最多的是抗蝮蛇毒血清，在7月-9月的毒蛇咬伤高峰期来临前，医院会提前备好抗蛇毒血清，尤其是抗蝮蛇毒血清，高峰期前的储备量基本会达到50%以上甚至100%。其余三种抗蛇毒血清日常储备量为2-4支，一般情况下可以解决一名患者的治疗，若需要追加，急诊科会联系企业，两小时内调配到位。该院去年收治167例毒蛇咬伤患者，因接诊的患者从咬伤到用上抗蛇毒血清不会超过2小时，因此很少出现需要使用大量血清的情况，抗蛇毒血清的年使用量100余支。

其余两家医院收治毒蛇咬伤患者人数也较多，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每年收治100多例毒蛇咬伤患者。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五医院（丽水市中心医院）每年收治的患者可达300余例，抗蛇毒血清使用量达到五六百支。

“有的患者抗蛇毒血清使用量多的可能达到10余支，具体使用量要根据患者情况来定。”兰频表示，医院的抗蛇毒血清日常储备量维持在100多支，药房会有储备警戒线，一旦触发警戒线时就会追加库存。

湘潭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主任张旭表示，蛇伤救治费用较高，医院救治的大部分患者使用1-2支“血清+消炎消肿+抗破伤风”治疗，费用约5000元/次。需要呼吸支持等生命支持治疗的严重患者需要花费数万元至数十万元不等。按照《湖南省陆生野生动物致害补偿办法》第二条规定，“本省行政区域内陆生野生动物造成的人身伤亡、财产损失，依据本办法予以补偿”。但该条政策一直没有落地实施，而蛇伤患者大部分为山区经济水平较为落后的群众，规范化的蛇伤治疗对他们而言是沉重的负担，部分群众因进行“偏方”治疗而延误病情，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因此，他呼吁相关部门尽快将《补偿办法》实施落地，减轻群众负担。

抗蛇毒血清需冷链储存且有效期短

新京报记者查询到，一些毒蛇咬伤的高发地区，当地卫生健康委会公布抗蛇毒血清储备情况。如海南省卫生健康委多年来都会定期公布省内的抗蛇毒血清储备情况表，今年5月30日公布的最新版显示，29家医院储备了抗蛇毒血清，其中三亚储备抗蛇毒血清的医院为三亚市中医院，四款抗蛇毒血清储备量总共32支，其中抗五步蛇毒血清最多，为23支，其余三种的储备均不超过4支。

在毒蛇咬伤高发地区，为何有的医院不储备抗蛇毒血清？对此，三位专家均表示，四种抗蛇毒血清引进成本不低，单价为1000多元-2000多元不等，需要冷链储存，且有效期较短，只有2-3年。如果没有患者使用，药品过期的损失由医院承担。

“这是市场的自然选择，对于医院而言，药品零加成，再加上储备成本高，需要冷链保存，还受药占比限制，若过期亏损由医院承担，出于成本考虑，有的医院不会储备。”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梁子敬说道。

张旭提及，毒蛇咬伤也很考验医院的重症救治能力，“这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需要具备一定专业技术水平和救治经验的医院才能承担这样的工作。”

被毒蛇咬伤后，如何才能找到有救治能力的医院？梁子敬介绍，广东省公布了有毒蛇咬伤救治能力的医院名单，方便市民查询，遇到毒蛇咬伤，应前往有蛇毒救治能力的医院就诊。“在毒蛇咬伤比较多的地区，需要大力宣传这样的救治网络，除了网上查询外，还可以拨打急救电话获悉。”

兰频提及，丽水市对毒蛇咬伤救治非常重视，所有县级医院都储备了血清，因为各个医院每年夏天都会接诊毒蛇咬伤病例。“丽水市建立了调配制度，如果我们医院抗蛇毒血清告急，通过企业可以向其他医院调配，既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也能帮助其他医院消耗储备，避免浪费，但调配系统还需要加强。”兰频说道。

张旭还提出，建议建立全省/市的血清调配系统，通过医院间调配，避免浪费。

抗蛇毒血清上市品种为何仅四种？

毒蛇品种如此之多，为何我国仅有4种抗蛇毒血清上市，且仅有一家企业生产？在新京报记者的采访中，三位急诊专家均表示，蛇咬伤属于小众疾病，市场规模并不大，研发成本又高，很少有企业愿意投入研发。

从赛伦生物披露的年报数据也能看到，抗蛇毒血清产品的年收入只有不到2亿元，再加上研发成本不低，愿意研发的企业不多。不过据兰频了解，除了赛伦生物外，还有一两家企业在努力研发抗蛇毒血清。

赛伦生物在2024年年报中提及，由于蛇咬伤在乡村地区高发、社会认知及公司推广力度等原因，目前每年应用抗蛇毒血清进行治疗的患者仅数万人，仍有大部分患者采用中成药、中草药等疗法。我国相关专业学会已开展系列工作，在蛇咬伤高发省份开展健康教育公益活动，建立规范化的培训材料，为基层蛇咬伤处置提供同质化指导，规范临床蛇咬伤救治行为，降低致死致残率。该公司认为，抗蛇毒血清仍具备较大的市场增长潜力。

现有的四种抗蛇毒血清，能覆盖我国的毒蛇咬伤救治吗？三位专家均表示，四种抗蛇毒血清，基本能覆盖常见的毒蛇咬伤救治。“我们这个区域没有海蛇、蝰蛇，常见的是五步蛇、银环蛇、蝮蛇、眼镜蛇，剩下的竹叶青、烙铁头蛇（原矛头蝮蛇）虽然没有专业抗蛇毒血清，但一般可以用抗五步蛇毒血清或抗蝮蛇毒血清替代。”兰频说道。

赛伦生物在2024年年报中也提及，抗蝮蛇毒血清除了可以治疗蝮蛇咬伤外，对竹叶青、烙铁头蛇咬伤亦有疗效。

“理论上而言，现有的四种抗蛇毒血清基本可以覆盖常见的毒蛇咬伤救治。”张旭表示，蛇毒分为神经毒、血液毒和细胞毒三类，这三种发病机理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抗蛇毒血清治疗，由于蛇毒的复杂性，抗蛇毒血清有时并不是单一使用，可能会通过组合使用来达到解毒效果。同时张旭也指出，尽管目前的血清产品基本可以覆盖，但有的蛇毒治疗可能会使用到两种血清。研发新的抗蛇毒血清，只需用一种就可以解决问题，能减少患者的用药负担。

据赛伦生物披露，公司研发的抗蝰蛇毒血清已经处于临床研究阶段。梁子敬的另一重身份为广州蛇毒与生物毒素研究所临床部主任，抗蝰蛇毒血清的临床研究正是由他主持。梁子敬介绍，其所在医院每年接到的蝰蛇咬伤病例很少，只有10来例，加上临床设计对于入组患者的要求非常严谨，导致病例入组难度大。“与已经上市的四款抗蛇毒血清相比，抗蝰蛇毒血清的研发成本更高，研发周期更长。”梁子敬说道。

张旭表示，期待其他企业也能研发、生产抗蛇毒血清，为医药卫生事业提供更多帮助。

新京报记者 王卡拉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