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哲学逛街去:时尚现象学》
作者:鹫田清一
译者:舒敏
版本:重庆大学出版社 2025年4月
时尚给予我们一种鲜明的提示
1998年春夏,吊带衫引领的“内衣风时尚”风靡一时;秋冬则流行一片灰色。而今年的时尚则显得仿佛有些敷衍,缺乏激情。让人感到愉悦,感到带劲的东西,是否能在他处觅得?
20世纪初,新世纪即将迎来新一轮时尚之时,德国思想家齐美尔仿佛预测到一百年后时尚的命运,对时尚的时间感作了如下描述:“时尚煽动一种感觉。它让一个旧的事物结束,另一新的事物开始,即它将现在这个时间,作为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点凸显了出来。”
因此,我们能理解为什么衣服明明还能穿,但人们却不再穿了。即使布料没磨损,样式过时也让人不再想穿,因为时尚的任务就是激发人们对新风格的渴望。在20世纪的消费社会,人们生产和消费的不是欲望的对象,而是欲望本身。这样看来,到了20世纪末,为什么时尚变得软弱无力,人们对前卫一词整体免疫,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时尚和前卫总是试图冲在最前线,直面未知。这让人们感到疲惫。
也就是说,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完成某件事之后,还要关注接下来会继续发生什么。人们似乎对这种总是要竭力调动意识的生活方式感到疲惫了。不过,正因为如此,即使是在当前的经济持续下滑中,某种安心感也会随之产生。毫不关心经济形式的女高中生会直截了当地说:“没有高中女生会为了买Prada链条包在麦当劳打工半年。”(村上龙《爱与流行》)
但是,人不能不穿衣服。那么,下一季会流行什么呢?
不,这样的问题已经过时了。
不不,认为这种问题过时的想法本身已经过时了。
《伊夫圣罗兰传》(2014)剧照。
我读了水玉蛍之丞和杉元伶一合著的《时下的年轻人》,一本充满幽默意味的书,差点笑得跌倒。
“晚餐后,你的老父亲刻意找了个时机,用装作随意但实际上煞有介事的语气对你说:‘啊,最近据说那啥,毛发浓密的男人不受欢迎了,是吧?哈哈。’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如果当天的早报上正好有关于男士发量一类的文章,年轻人可能会真的很火大。
表达“最近的年轻人……”时,作者使用外来语“Young”来代替“年轻人”一词,这个词似乎有些讨好年轻人。作者的确总是试图站在反抗者的一边。即使从文体中,也能感受到他们和生于战后的这一代父亲们之间的不愿沟通的情绪和深深的代沟。
“时髦”这个词,本质上也准确地表达了时尚的本质。
正如20世纪初齐美尔所指出的那样,时尚给予我们一种鲜明的提示,让我们感到某些东西正在结束,而某些未知的东西正要开始,是一种分水岭般的感觉。时尚拒绝既成事物,否定过去。正因为如此,时尚使得新出事物更加尖锐化,呈现出炫目的“前卫”感。前卫的风格、前卫的商品、前卫的企业……
然而,并不是说要无条件地肯定这些最前沿的东西。“年轻人”们可能正是厌倦了这种一味追求前沿的模式。毫无疑问,他们并没有沉溺于那种把未来寄托于幻想的潮流中。比如,1980年代,有些中学女生开始称呼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同性为“阿姨”。这或许代表了她们对自己并不遥远的未来的认知。
时尚不断让“现在”更新
刚觉得像五月一样暖和,突然又降温了。天气变化无常,让人不知道怎样穿衣。在日本,日常穿衣换季称为“衣替”。日本列岛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每个季节更换衣物是人们的日常习惯。在季节更替之际,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季节的交替,在自然中捕捉即将到来的季节的气息,或提笔写诗,或吟诵歌谣。自古以来这种跟随季节的换季行为也称为“粹”(优雅),或者意味着一种感觉上的品味。相反,如果穿不合季节的衣服,会被周围人投以异样的目光。这种衣物换季的习惯与20世纪的时尚现象非常契合。
《裁缝》(2015)剧照。
“新”的魅力无穷。时尚不断让“现在”更新,使得这个“现在”的瞬间更加鲜明。旧的东西结束了,某些新的东西开始了。在衣物换季中,这种分界感的特征越鲜明越好。
不管是水岸边、城乡边界、边境线等各种边界,还是身体内外的边界——皮肤,边界地带总是充满了神奇的生命力。这种鲜活的力量与现代社会中资本增值的速度感非常匹配。当然,这也意味着高消费社会中物品价值损耗的速度。
好坏暂且不论,衣物换季的习惯与现代的“时尚狂想曲”有着深厚的共犯关系。
《穿普拉达的女王》(2006)剧照。
谁能预测到,在20世纪末二手衣服会流行呢?长期以来,我们最基本的欲望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体直接穿着的衣服和鞋子尤其难以与他人共用。然而,在经历了1980年代人们那种类似于洁癖症的、尽可能的隔绝异物接触的症候之后,社会突然出现了穿二手衣服的热潮。
有的年轻人会觉得母亲的旧连衣裙或父亲的背心很有趣而拿过来穿;大多数人则会在二手衣服店里寻找旧衣服。这些衣服的布料已经被磨合到很柔软,贴身——即使我不穿二手衣服,也能想象得到。现在的时代感是“看透了这个世界”“盛世已过”的那种脱力感。过去那种战斗式的穿衣法则,可能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时代了。
这个潮流与过去时尚界曾反复出现的复古(怀旧)风略有不同。它并不是在新事物难以显现时,偶尔套用旧式风格那种常规手法。如果认为,在当今所有权意识改变和环保思想的普及下,时尚社会正在终结,这也是一种夸大的解读。也许我们渴望触摸到时间的质感。随着电话录音、录像带等近代科技的普及,以前那种认为过去时光不可挽回的感觉逐渐变得淡薄,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仿佛变得可操控。然而,时尚很快就过时并被抛弃,人们总是充满对落后的焦虑。
名牌追捧和二手热潮看似完全对立,但二者作为对时间的“难以承受之轻”的抵抗,可以归为同一种现象。那就是,在手艺人传承的工艺中,在布料的呼吸中,感受到时间重量的无法掌控之后投射出的一种微妙的愿望。
哪种时尚状态更有活力?
有一位名叫椎名林檎的歌手。在MV中,她穿护士服,涂着鲜红的口红,双手叉腰站立,唱着富于攻击性的歌曲,完全打破了“白衣天使”的形象。她唱每首歌都大胆换装,下一次看到时,她又是完全不同的装扮。
“无论如何彷徨,只有行动起来才是胜利。伸出双手吧。”她的热门歌曲《幸福论》和《本能》等歌曲都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她说这些是“完全赤裸的哼唱”。前不久,我在长野拜访了一位护士,她的角色扮演也很惊人。“从袈裟到白衣”,这位年轻女性是一位尼姑,后来兼任护理工作至今。她一直在探索新的在家护理和临终护理模式。她的耳朵上,耳环闪闪发光。
那些奋不顾身,努力活着的人们的角色扮演非常有趣。
通常,人们穿合身的衣服,或者时下流行的衣服,适合自己社会角色或性别的衣服,也就是“合适”的衣服。偶尔也会小小地改动一些细节,使自己的固有形象稍微改变,得到一点冒险的感觉。
《穿普拉达的女王》(2006)剧照。
真心想冒险的人,试图摆脱衣服带给人的固有印象。所以,他们穿让人捉摸不透的衣服,让其他人猜不透他们的职业和想法,使服装包含的意义消失。前卫派的设计理念往往就是这样的。
而角色扮演采取了相反的方法。通过持续、过度叠加不同形象,打破“合适”的围墙。就这个理念而言,让-保罗·高缇耶是其典型,他的设计仿佛就是一种角色扮演,颠覆传统意义,因此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美黑”并不是服装的变装,是改变身体形态本身,因此看起来更加激进。但也不能断言化美黑妆的女性一定是为了标榜自我,因为其目的也可能是为了融入相同群体以掩盖自己而已。
难以察觉的潮流当时尚显得活跃时,我们走在街上,我们会发现明显的潮流趋势,流行品牌也很容易辨识。
然而,现在的潮流趋势有时候很难辨识。无论男女,年轻人的眉毛样式都很统一,因此看起来脸都差不多。年轻人的服装给人一种随意的感觉,他们没有刻意地打扮,穿着相对便宜的、自己喜爱的衣服,给人一种很自我的印象。远远看去,大家的风格似乎相差无几,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细节风格。
街头氛围如此随意,想要预测下一波时尚潮流的记者们恐怕无计可施了。
然而,潮流趋势看起来明显和不明显时,究竟哪种时尚状态更有活力?哪种更成熟呢?
本来,品牌是消费者根据自身品位和风格选择的,销售方不会强迫消费者购买,选择的主动权在购买者一方,由他们的品位决定。
日本的品牌导向却不同,让人感觉主动权不在购买者。
大家因为别人都拥有品牌商品所以自己也买,流行的商品仅因流行而流行。因此,流行品牌不再是属于少数人的,而是多数人的。
许多人试图解读流行。但流行之所以成为流行,除了因为“流行”本身外,并没有其他理由。这就是时尚的逻辑。
日本的品牌导向在这方面就是这种时尚现象的典型。当时尚潮流趋势不明显时,这种着装文化难道不是更成熟的吗?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即便是很细微的个人风格。
本应自由的时尚,怎么会变得如此整齐划一?
如今的“情人酒店”和“时尚酒店”,最早叫“情侣旅馆”,后来还有过“倒置的水母”这样的奇妙叫法(因这种温泉旅馆的招牌看起来像一只倒置的水母而得名)。
同样,“mode”和“fashion”这两个词,像曾经的“文化”一词一样,渐渐失去了高级感,变得廉价。时尚反过来成了最不时尚的东西,这很残酷。
“mode”和“fashion”指时尚的形态和形式,用来指代新颖且迷人的时尚风格。所以,如果时尚一旦变得普通,它就结束了。时尚必须不断自我更新。一旦将时尚一词用于物品名称,它的意义就会和物品一样,很快被磨损了。
本雅明写道:时尚是新奇的永恒循环。但他接着写道:真正意义上的新奇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顺便说一下,时尚论的新气息竟然也影响到了科学论领域。科学论有个流行词“范式”。如今,这个词被普遍使用,表示观察世界时的基本框架。继范式论之后,探索包含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双向关系知识生产模式的时尚论成为新趋势。不知道这是否也会作为一种新的时尚被消费。
《甜姐儿》(1957)剧照。
暑假结束了,中学生们穿着校服返回学校。其实,暑假的街头也充满了“制服”——“街”服。
一律染成棕色或金色的头发,细眉,上穿闪亮的衬衫或紧身T恤,下穿迷你裙或百慕大短裤,脚蹬高帮靴或厚底鞋,或者是白色堆堆袜搭配运动鞋,肩背松垮及腰的双肩包。本应自由的时尚,怎么会变得如此整齐划一?
有人说,脸也穿“制服”。在同一文化中,不仅动作,人们连表情也变得相似。有哲学家说,如果没有语言,人们难以判断自己处于怎样的情感环境中。然而,表情的作用不可忽视。比如,母亲和婴儿交流时,通过慢动作和夸张的表情回应婴儿,帮助孩子理解自己。表情的交流中人们进入彼此的镜像关系,表情交叠、共通表情,再加上语言交流,人们得以逐渐“磨炼”出自己的个性。共通表情在这时就成为一种安全保障了。最近,年轻人的街头着装时尚似乎有点过度保险的意味。
O-157事件(1996年6月“O-157”大肠杆菌导致的日本多所小学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译者注)之后,人们的衣食变得单调,街头风景由此失去一些层次感和活力。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之下,有些年轻人试图通过模仿他人着装改变自己疏于打理的形象。角色扮演中,在X-JAPAN或黑梦等视觉系摇滚乐队的演唱会上,穿着与乐手们一模一样的女性就是这样的心态。在旁观者看来,这似乎是丧失自我的极致。但对她们来说,这种装扮是自我解脱的通路。
然而,当这种装扮被越来越多人模仿时,终会成为“制服”,成为一种自我丧失。这就是时尚的悖论。
街头时尚的主角是青少年。从东京涩谷到大阪美国村,都是他们的圣地。他们在城市中漂流,街头时尚也随着他们移动。当十几岁的青少年开始用自己的零花钱自由购买衣物时,街头时尚随之而生。20世纪60年代是起步期。当然,成衣的廉价供应也为街头时尚的产生提供了便利。他们对成衣进行自由混搭和改装,形成了与设计师建议的穿着方案完全不同的独特风格。杂志和摇滚文化的兴起也推动了这一点。
20世纪70年代末竹笋族(指20世纪70年代在东京原宿出现的年轻人群体,由于他们像雨后竹笋一样迅速出现而得名)出现,80年代后期的年轻人放弃高档品牌精品店(更是一种抵制),开始转向旧衣店和跳蚤市场,街头时尚达到高潮。
街头是他们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时尚杂志上的高端时尚被错位、降级,甚至被戏弄,但街头时尚也对设计师的灵感产生了强烈的影响。错位、贫困主义、反时尚、新浪潮、女高中生风格等都是街头时尚的典型。街头时尚和流行设计的相互作用关系正在加速。时尚被称为“社会的皮肤”。人的身体出现小问题时,会在皮肤上显现,如长痘、红肿、发炎等;不良情绪也可能使皮肤干燥,有时甚至会造成自我伤害。同样,时尚也会反映出社会问题。文学家多田道太郎曾经对街头时尚发表过新奇的评论:“年轻女性穿着奇异的服装在街头行走。我认为她们在哭泣。她们以不合理的行为来表达哭泣。”(《风俗学》)这种不合理的行为,就像孩子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耍赖一样。因此,这时候问孩子“你想要什么?”是没有意义的,同样,试图将这样的街头时尚解读为某种特定意图也没有意义。
本文选自《穿着哲学逛街去:时尚现象学》,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鹫田清一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