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弗利：其实我们很早就确定了，最终季要探讨的核心问题就是：乔的代价是什么？在我们正式开启编剧室工作之前，我和贾斯汀，还有格雷格·伯兰蒂、塞拉·甘布尔之间就达成了共识：“这将是乔的终结。他必须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们不会给他洗白。他必须面对那些被他毁掉的人生，而且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让他直面自己。”

所以后面其实就是围绕着“怎么走到这一步”来展开创作了。我们开始塑造路易丝这个角色，布朗特的设定，还有Reddit上的小组和真实犯罪爱好者小组——这些都会成为揭露乔真面目的工具。接着，就是确定哪些角色要回归，哪些人将成为指控乔的人，比如玛丽安，比如纳迪娅。

至于另一部分，也就是最后乔的结局，是被捕还是死亡，这个问题其实很晚才定下来。如果是被捕，那么是谁抓住他？官方执法机构，还是其他人？如果是死亡，那么凶手是谁？是受害者亲属？还是布朗特？这些具体细节都是在制作后期才敲定的。但无论如何，我们从一开始就清楚最终要到达的那个终点。

山姆·亚当斯：除了探讨爱与执念这些主线主题外，《你》一直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每一季都会拿不同的社会阶层开刀：第一季是文艺圈，第三季是养生网红，第四季是被宠坏的贵族阶层。那么，关于第五季，你们想讽刺的对象是什么呢？

迈克尔·弗利：这一季的新鲜之处在于，乔所要嘲讽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他自己要融入的世界。他的虚伪也达到了新高度——他穿着晚礼服出现在宴会，乘坐豪车走上红毯，因此，他的鄙夷，这一次来自一个更近的角度。

不过相比第三季描绘的科技新贵和生物优化狂热分子马德雷林达小镇，这一季我们在描写上花的篇幅更少了。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别的线索要处理，比如真实犯罪小组的布局，比如爱情故事的发展，比如他和凯特婚姻的瓦解，比如父亲身份的崩塌，还有后半季围绕着乔被步步紧逼的大局面。所以，这一季“针砭讽刺”的内容相对比以前少一些。

但不可避免的是，乔终于变成了那1%的人，他一边努力想和这些上流人士划清界限，一边其实早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山姆·亚当斯：这一季，乔和布朗特之间有一道很明显的代沟和性别差异。虽然两个人大致上都热爱文学，但乔执迷于所谓的“伟大作品”，而布朗特则毫不避讳地说：“我写的是黑暗爱情小说。”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利用各种叙事套路，哪怕她和乔现实中正在上演“敌人变恋人”的桥段。即便后来我们发现她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也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真情流露。某种程度上，这其实也贯穿了整部剧的主题：乔一直明确地相信，自己正在活在某种“正确”的故事里，但实际上，他体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故事。

迈克尔·弗利：没错，这一季我们故意没有遮掩这一点。尤其是关于乔对写作的执念，还有他对浪漫奇幻小说、吸血鬼题材等等的沉迷，我们都故意放大了。

山姆·亚当斯：其实最终季解答了两个悬念。一个是：贝克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是：乔真正的写作水平到底如何？某种意义上，比起他的谎言被揭穿，甚至比起身体被击伤，最羞辱乔的一件事，反而是暴露出他辛辛苦苦写了那么久的作品，居然是一部自我意淫式的情色吸血鬼小说。

迈克尔·弗利：没错，百分之百是故意安排的。乔可以自我感觉是一个正在崛起的菲茨杰拉德或者福克纳，但最终我们不能让他真的拥有那种成就感。同时，我们也想保护《爱的黑暗面》和贝克当初刚刚起步的写作梦想——保护那份本该属于她自己的纯粹和完整。

山姆·亚当斯：在第一季结尾，乔完成了贝克未完成的手稿，还让它成了畅销书，当时这种设定更像是一个讽刺性的反转。但到了最终季，剧集真正强调了那种“侵犯”的严重性：乔不仅杀了她，还擅自“修正”了她的作品，强行篡改了她的声音。

迈克尔·弗利：这一点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不仅是让路易丝指责乔、逼他正视自己，更是作为一种弥补，把乔曾经偷走的东西还给贝克。在最终季结尾，我们把路易丝/布朗特设定为女性群体的化身，想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我的故事，不由乔·戈德堡来书写。我的身份，不由乔·戈德堡来定义。我会带着自己的意志，走向世界，自己去寻找答案。”

山姆·亚当斯：她实际上取代了乔，成为了叙事的声音。

迈克尔·弗利：对，对，完全正确。最初我们讨论的时候就有这个设想：剧集最终必须用她的声音来收尾，因为乔的声音应该“死掉”了。但到了真正写结局的时候，我们还是觉得，需要再让乔开口——而且，他必然还是那个样子：拒不自省，把所有责任推给别人。

山姆·亚当斯：不过，即便在布朗特和乔的最后对峙中，布朗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动摇。她或许不再爱乔了，但至少，还有一丝怜悯。

迈克尔·弗利：其实挺有趣的，当时我在片场，看着这场戏拍摄。那是布朗特对乔说：“你不配当父亲，你不配拥有我，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是个该死的杀人犯，乔。”这是正义的一方对邪恶的一方宣判：“游戏结束了。”可是你知道吗？即便如此，当时在片场，我心里还是有一部分在想：“可是……那是乔啊。”你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你希望他们能好好谈一谈，哪怕还有机会挽回点什么。

后来树林里的那一幕，就是想让观众也能彻底斩断这根情感的纽带。但你能感受到，对吧？布朗特说得那么真切：“我不该对你有这种感觉。”这一句，其实就是在点破我们观看《你》的体验——我们本来就不该去爱一个这样杀人如麻的人，对吗？

山姆·亚当斯：布朗特有一句总结得非常好：“像你这样的男人，之所以成为幻想对象，只是因为我们在用幻想来逃避面对现实中的你。”这句话几乎成了整部剧的宣言。《你》并不是一部单纯探究坏人动机的犯罪剧，而是在探讨：为什么我们如此渴望去了解坏人？这个理念是什么时候真正成形的呢？

迈克尔·弗利：其实是整季，甚至是整个系列在推进过程中慢慢形成的。这是我们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明晰的一个想法，到了最后一季，我们觉得有必要直接把它说出来，哪怕有点直白。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本能都是如此渴望浪漫故事的圆满结局，以至于即使看到一个人为爱杀人，我们也会丧失客观判断。我们想试探这种边界，把这个设定当作创作原则，看看能推到多远。

而答案是：观众真的能一直跟随乔，一路走到底。只要乔敢做，观众也会跟着他一起走那么远。

山姆·亚当斯：在布朗特与乔的最终对峙中，布朗特赢了。接下来你们用一段蒙太奇镜头，给故事中的其他角色基本上都安排了一个“幸福结局”：凯特将家族那家贪婪掠夺型企业改造成了一个慈善性质的非营利组织，纳迪娅出版了自己的书，玛丽安成了一位成功的画家，而贝克原本版本的《爱的黑暗面》也比乔“修订版”还更受欢迎了。实际上，有些角色的结局从剧情逻辑上看挺不靠谱的——比如凯特应该在地窖大火中死掉，乔看上去也确实溺死了布朗特。但就像是布朗特，或者说路易丝，已经接管了故事的叙述权，她要把结局改成她想要读到的那种。

迈克尔·弗利：确实，关于凯特活下来的问题，我们也被问了很多。按剧集以往的逻辑，凯特应该会死。但我们觉得，她在愿意回到地窖、愿意与乔共赴死亡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单纯为了增加一个死亡数字，对故事其实没有什么额外价值。所以，挺有意思的，在这么黑暗的故事里，最后还是有一点点愿望成真的成分。

山姆·亚当斯：《你》从一开始就讲的是一个男人残忍杀害女性的故事，但塞拉·甘布尔也一直强调，这部剧不会去“享受”暴力，而是要让观众感受到暴力带来的后果。乔和布朗特的最终打斗虽然非常激烈，但你们的拍摄手法更像是用快照式的镜头，让观众无法真正“欣赏”她拼命求生的画面。

迈克尔·弗利：没错，虽然拍摄手法比较节制，但其实细看，会发现里面还是有真实的打斗场面，比如拳击，还有草坪上的掐脖子。这一切都是非常有意为之的——毕竟在前四季半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有意识地避免直接展现乔对女性的暴力行为。到了这一季，我们和潘讨论时就明确了：这一次，我们终于要把乔最丑恶、最野兽本能的一面展现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在那场戏里只穿着一条内裤，浑身是血。我们想让他彻底暴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如果在剧集早期就直接把这些暴行拍出来，观众可能很早就离开了，对吧？这其实也是我们一直在走钢丝——一边让观众觉得“哦，他很有魅力”，“哦，可是他是乔啊”，一边又在暗示真相。但你如果一开始就拍他把贝克碎尸放进绞肉机，观众根本走不到现在。杀掉一个像贾斯帕那样的边缘角色，观众还能忍，但如果是女性角色，想继续让观众在道德上摇摆，是不可能的。

到了最终季，这条钢丝也走到尽头了。是时候让观众真正面对乔的暴力，看到他最可怕的本质。

山姆·亚当斯：所以，剧中的女性角色最终基本都得到了一个相对幸福的结局。但故事还没完。镜头又回到了乔和他的旁白——即使在监狱里，他依然不断收到女人们寄来的情书，那些幻想着他的女人们。于是乔又一次自我催眠，认定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是这个病态社会的产物。而支撑他这一观点最好的证据，莫过于这部剧居然能拍到第五季！乔在旁白中得出结论：“也许问题不在我。”他直视镜头，冷冷地补上一句：“也许是你们。”

迈克尔·弗利：这是一个完美的收尾。既是对观众的控诉，也是乔最后一次试图操纵仅存的听众。这种结局让人感觉，这部剧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以这种方式收尾。但就像你说的，最初开始动笔的时候，一切都还未定。那么，最终是怎么确定这个结局的呢？

迈克尔·弗利：我们在快要做最终决定时，搞了一个很有趣的小练习。编剧尼尔·雷诺兹提议说：“大家各自花半天或者一天的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如果只能由自己来决定剧集的最后一幕，会怎么收。”然后每个人单独发言，不管是讲五分钟还是四十五分钟都可以，中间不允许任何人插话、不允许评论、也不允许互相回应。大家轮流讲完以后，直接回家，各自消化一晚。

那几天，编剧室里情绪非常激烈。有人流泪了，很多女性编剧谈到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或亲眼目睹过的关于暴力的故事；大家也聊到了人对“被爱”和“想要被爱”的渴望，以及这些年来乔这个角色是如何在我们心里扎根的。

可以说，那是几天非常深刻、非常沉重的讨论。最终，大多数人达成了共识：乔必须活着，因为死亡对他来说太轻松了。当时正值杰弗里·爱泼斯坦事件的余波期间，大家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感受——我们不希望乔解脱，他应该失去自由，在孤独和痛苦中煎熬下去。

然后，格雷格·伯兰蒂提出了一个点子：“干脆，把他的小弟弟打爆吧。”

By Sam Ad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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