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转变可能是自苏联解体以来国际关系格局中最重大的转变，对此毫无准备、以至于措手不及的国家，很明显是美国过去的那些“盟国”

文｜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江玮

宣誓就职后不久，再次入主白宫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就对几个经济体发动了贸易战。

第一批目标是南北两个邻国和中国：特朗普2月1日签署了行政令，对墨西哥和加拿大进口美国的商品征收25%的关税，对来自中国的商品加征10%的关税。

当然，特朗普也没有忘记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欧盟。1月31日，特朗普表示，他“绝对”会对欧盟商品征收关税；2月2日晚，特朗普再次表示，他将“很快”对欧盟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加征关税。

特朗普的抱怨

据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一位接近特朗普行政当局的消息人士说，虽然美国政府内目前尚无广泛的共识，但“一些人想对欧盟出口美国的所有商品征收10%的关税”。

英国《金融时报》则报道，如果特朗普确实对欧盟商品征收了关税，那么，作为报复，欧盟可能会对来自美国的不同种类的商品征收50%或更高的关税。

针对特朗普的威胁，欧盟表示，如果美国对欧盟商品征收关税，欧盟将“坚决反击”。

如果把欧盟作为一个整体来核算，那么，美国对欧盟的贸易逆差超过了美国对所有其他经济体的贸易逆差。

特朗普说：“他们（指欧盟）不买我们的汽车，不买我们的农产品，几乎什么都不买，而我们却从他们那里购买一切。数百万辆汽车、大量的食品和农产品。”

特朗普爱夸大事实。欧盟并非“几乎什么都不买”。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2024年1月至11月，欧盟从美国购买了近3420亿美元的商品，但美国确实从欧盟购买的商品更多：美国同期进口了价值逾5556亿美元的欧盟商品，贸易逆差超过2136亿美元。

根据欧盟统计局（Eurostat）的数字，2023年全年，在27个欧盟成员国中，20个国家对美出口额超过了进口额。对美贸易顺差最大的国家是德国，因为德国向美国出口了大量的汽车和机器，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分别是意大利和爱尔兰。

其实，特朗普在竞选活动期间，就曾多次表示要对欧盟商品征收关税。

特朗普对欧美双方不平衡的汽车贸易抱怨特别多。他多次批评说，欧盟出口美国的汽车太多了，与欧盟购买的美国汽车的数量不成比例。

欧盟的“报复清单”

针对特朗普的威胁，欧盟从2024年夏天就开始制定应对“特朗普2.0”贸易战的应急计划。

欧盟试图通过协商，在某些领域，如液化天然气领域，购买更多的美国产品，以缩小特朗普经常批评的贸易顺差；还有一些欧盟国家，试图通过承诺增加国防开支，来取悦特朗普，因为特朗普要求欧洲的北约成员国把本国的国防开支提高到占GDP（国内生产总值）的5%。

如果上述努力都未能阻止特朗普加征关税，那么，欧盟还有一个“以牙还牙”的报复方案：欧盟委员会的贸易部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起草了一份美国进口商品清单，一旦特朗普对欧盟商品加征关税，欧盟就会对清单上的美国商品征收报复性关税。

知情人士透露，这份清单把报复的目标对准了那些目前由美国共和党控制的州，这些州被视为2026年美国中期选举中的摇摆州，欧盟希望，来自这些州的共和党联邦议员能向特朗普施加压力，让他放弃针对欧盟商品的关税。

不过，欧盟一直对这份清单的具体细节保密，以免激怒特朗普。

在公开场合，欧盟好言相劝，试图打消特朗普对欧盟商品加征关税的想法。

例如，在特朗普赢得总统大选之后，欧洲央行行长拉加德在2024年11月28日对外公开表态，称欧盟应该“谈判”而非“报复”，与新一届美国政府在关税问题上寻求解决方案。她表示，欧盟委员会正考虑增加购买美国农产品、液化天然气等，并允许美国公司参与欧洲的军事采购项目。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努力向美方示好，称美国商界获益于欧美贸易关系，她一直主张欧盟购买更多美国的液化天然气。

即使在特朗普对欧盟多次发出关税威胁之后，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仍然在2025年2月3日表示，贸易战没有赢家，“我们需要美国，美国也需要我们”。

欧盟更加团结

但与此同时，欧盟也发出明确信号：如果特朗普兑现关税威胁，欧盟也有报复的手段。

2月2日，欧盟委员会发表声明：“目前，我们尚未得知有任何额外关税被加征到欧盟产品上。然而，欧盟将对任何不公平或随意对欧盟商品加征关税的贸易伙伴作出坚决回应。”

也在这一天，法国总理贝鲁敦促欧盟各国在对待特朗普的关税威胁时团结一致。“如果我们各自为政，我们将会消失。” 贝鲁说，“面对特朗普的美国，我们有牌可打。”他特别提到了法国在飞机、直升机和核电站等产品上的“卓越”表现。荷兰中央银行行长诺特也表示：“欧洲不想被左右。我们是一个拥有4亿消费者的强大贸易集团。”

2月3日，则有更多的欧盟领导人对特朗普的关税威胁公开表态。

德国总理朔尔茨说，欧盟可能会采取关税措施报复美国，但达成贸易协议对双方来说更好。虽然朔尔茨的发言相对温和，但其他领导人的表态更为强硬。

法国总统马克龙说，如果欧盟的利益受到攻击，它将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马克龙还表示，特朗普的言论让欧盟更加团结和强大。

波兰总理图斯克也强调了欧盟团结的重要性，他说，欧盟必须“尽一切努力避免这场完全不必要而且愚蠢的关税战”。

西班牙外交大臣阿尔瓦雷斯表示，鉴于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可能影响欧盟，欧盟有“坚定的决心和手段”，保护自己免受加征关税的影响。

丹麦首相弗雷泽里克森也说，如果特朗普针对欧盟征收关税，欧盟应“集体和有力地回应”。

剧变的世界

特朗普四处出击的关税政策，不仅加强了欧盟内部的团结，也有可能促使“特朗普关税”的打击对象走得更近。

英国专栏作家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在2月3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欧洲决策者已经知道，如果没有中国的电动汽车、电池和太阳能电池板，他们为绿色转型设定的雄心勃勃的目标将无法实现。而失去美国市场的可能性，将使中国市场显得更加不可或缺。“上个星期，当我向一位欧洲高级决策者暗示欧盟现在可能会考虑再次与中国保持友好关系时，她回答说，‘相信我，这种对话已经在进行了。’”

另外一位英国商业记者乔纳森·约瑟夫斯（Jonathan Josephs）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特朗普刚上台不久就在关税政策上四面树敌，可能会使他追求的“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变成“美国孤立”（America Alone）。

确实，许多人认为，特朗普的贸易政策不仅混乱，而且愚蠢。有人甚至认为，特朗普四面出击的关税举措，看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法国企业家阿诺·贝特朗（Arnaud Bertrand）认为，尽管特朗普的政策在许多观察家看来一片混乱，但他可能比其前任更加了解世界不断变化的现实和本国的困境，特朗普承认多极世界的存在并选择在其中运作，而不是试图维持成本日益高昂的全球霸权。

在贝特朗看来，特朗普重返白宫，标志着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出现了极为重大的转变，而特朗普对美国的“盟友”征收关税，就是这种剧变的一种体现。

贝特朗认为，霸权迟早会结束，现在美国基本上是想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结束美国的霸权，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即使是对盟友征收关税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它重新定义了“盟友”的概念：美国不再想要“附庸国”，或者更确切地说，如今美国负担不起补贴“附庸国”的代价了。

贝特朗说，你可以将这种剧变视为美国的衰落，因为这无疑看起来像是美国帝国的终结；你也可以将这种剧变视为美国试图避免进一步衰落的举措：有控制地退出帝国承诺，以便将资源集中在核心的国家利益上，而不是在后期被迫陷入更加混乱的撤退。目前特朗普的贸易政策看起来确实很混乱，但这可能比继续维持美国霸权的假象、直到它最终因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而崩溃要好。

贝特朗强调说，这并不是说美国不会继续对世界造成破坏，事实上，我们可能会看到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变得比以前更加咄咄逼人，这一转变可能是自苏联解体以来国际关系格局中最重大的转变。对此毫无准备、以至于措手不及的国家，很明显是美国过去的那些“盟国”，因为这些“盟国”突然意识到，几十年来他们所依赖的“保护者”，现在只不过把他们当作了另外一组谈判对象。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再是二战之后的世界了，也不是冷战之后的世界了。如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考虑，在面目全非的世界中如何定位自己，如何定义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