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Yasmine
意识是什么
你是否曾有过这样的瞬间:
夜深人静,思绪从繁忙的工作生活抽离,忽然产生这样一个问题——
“我脑子里正在想这个事情的‘我’,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会感觉到那是“我”;
在决定未来的人生大事时,感觉自己是“选择”的主人;为亲人恋人的离开而感到痛苦时,会深深意识到“存在的重量”。这种独特、不可替代的体验,就是意识。
但意识是什么?
是灵魂?是大脑的电信号?是一种幻觉?还是宇宙最基本的属性之一?
我思,故我在
演化是如何让生物组织之水,变成意识之酒的呢?——柯林·麦金(colin McGinn) 《神秘的火焰》
在哲学领域存在一个古老的“心身问题”,传统观念认为人类有心智(或心灵)、身体以及超验灵魂。其他人支持心身二元性而拒绝这种三分法。古埃及人和希伯来人认为心灵位于心脏,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心”想事成、“胸”有成竹的说法。
笛卡尔则把问题推向极端:他认为,人们能够怀疑一切——怀疑外部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身体,甚至怀疑所有感知(钵中之脑)。然而,在这所有可以怀疑的事物当中,仍有一件东西无法被动摇:那便是他此刻正在体验某种东西这一事实。只要能怀疑、能感知、能思考,就说明有一个正在“体验”的主体在场。基于这一点,笛卡尔得出了现代哲学史上最著名的结论:“Je pense, donc je suis”,这句话后来被翻译成广为人知的“I think, therefore I am”(我思,故我在),成为探索意识本质的第一道灯塔。
(图源网络,侵删)
动物是否和人类一样具有意识?
生活中,总有些瞬间,让我们不禁怀疑:眼前这只小生命,真的只是“本能驱动的生物机器”吗?
比如你下班回家,狗狗听见钥匙声的那一刻,尾巴像风车一样旋转;
比如猫咪在你低落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卧在你膝上;
又比如实验室里的小鼠,在失去同伴时,会表现出行为抑制、摄食减少,仿佛真的在“悲伤”。
我们常以为意识是人类独有的皇冠,
但这些动物所展现的复杂而微妙的行为,
真的仅靠反射、本能、生物程序的自动运行就能解释吗?
还是它们同样拥有“意识”?
意识是人类特有的吗?是哺乳动物所特有的吗?意识需要多复杂的大脑?意识是否需要语言?
(图源网络,侵删)
下面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首先是章鱼。这种来自海洋深处的生物,神经系统的组织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它没有哺乳动物那样集中的大脑结构,而是把智慧“拆散”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每一条触腕都像一个相对独立的处理单元,能够在没有“大脑许可”的情况下做出探索、抓取、躲避等复杂动作。
有时,你甚至能看到章鱼的触腕在被切断后仍在“自主”移动,仿佛它们各自拥有自己的小小意志。而当章鱼面对未知物体时,整个身体会表现出一种带着好奇、试探甚至策略的行动模式,似乎在“思考”下一步[1]。所有这些特征都意味着,它的意识体验极可能与哺乳动物截然不同,但并不因此缺席。
章鱼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意识并不一定依赖哺乳动物式的集中大脑结构,它可以以多种形式在生命树中绽放。
再来看猫。
猫的意识常常藏在那些轻盈又含蓄的小动作里。它安静地伏在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一缕光影,那种专注与警觉,不像是单纯的反射,更像是一种“在场的心灵”正在处理世界。你若轻轻靠近,它的耳朵会比身体更早做出反应;你若停下脚步,它又会缓缓收回尾尖,像是在评估你此刻的意图。
科学研究也为这种直觉提供了证据。猫的大脑皮层中存在专门对运动、边缘、形状、甚至面孔作出选择性反应的神经元,结构和功能都与人类惊人地相似。当它进入快速眼动睡眠时,脑中会出现与“做梦”一致的神经模式;这意味着,它极可能在梦见某段追逐、某个声音,甚至梦见你[2]。疼痛刺激会让它出现复杂的情绪反应,而温柔的抚摸又会让其心率下降、肌肉放松,这些都是有机体在“感受”。
猫的一举一动——犹豫、期待、惊吓、欢喜——都在提醒我们:它体验世界的方式并不比我们更少,只是更静、更克制、更难以言说。
猫让我们意识到,意识不是一种只属于语言和推理的能力;它可以藏在柔软的皮毛下,在闪烁的瞳孔里,在一个生命对世界的默默回应中。
最后,我们来看一个体型更小、但行为却远超我们想象的例子——蜜蜂。
如果你曾在夏天靠近过花丛,或许注意过蜜蜂停在花瓣上的那种“专注”。它轻轻晃动触角,像是在评估气味的线索;然后沿着看不见的路径飞走,毫无犹豫,就像已经在脑中规划好了目的地。
蜜蜂的大脑只有芝麻大小,却能完成极其复杂的任务。它们能记住数公里外食物源的位置;能通过“摇摆舞”向同伴编码方向、距离和太阳位置;能在光照变化中稳定导航,甚至在面对新问题时展现出灵活的学习能力[3]。
科学家在蜜蜂的“小脑”(mushroom bodies)中发现了类似哺乳动物学习与记忆的神经结构。当蜜蜂面临奖励(花蜜)或惩罚(苦味)时,其神经活动会出现持续的调节模式——这是一种更接近“选择”和“偏好”的行为,而不是简单的机械反应[4]。
有些实验更让人惊讶:
蜜蜂在面对“风险—收益权衡”时,会出现类似焦虑的行为;在失去同伴或遭受压力后,会表现出生理上的“类抑郁”状态[5]。
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蜜蜂虽然渺小,却极可能拥有属于自身的体验世界。
它们或许不会思考“我是谁”,也不会用语言表达喜怒哀乐,但它们无疑在用自己的方式“感知”“选择”“情绪化”地回应外界。
蜜蜂提醒我们:意识并非随着脑容量线性增长,而是以多样的形式散落在生命之树的不同枝丫。
因此,为什么生命会演化出意识?一个更符合进化逻辑的解释是:
意识是帮助复杂生命体更高效协调行为、预测风险、更新策略的一种能力。
换句话说——意识不是为了思辨哲学,而是为了活下去。
动物之所以拥有意识,不是为了写诗,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世界的变化。
从这个角度看,意识不再是孤立的“人类奇迹”,而是一种在生命树上独立出现的适应方案。
意识如何挑战科学世界观?
现代科学的世界观建立在第三人称视角之上:可观察、可度量、可复现。
大量的研究者在发表科学论文时,都尽量避免引入主观和个人因素,比如使用“现已证明....”这种表达方式,来避免暗示研究是由有血有肉的生物完成的,他们没有原始的动机和欲望。
但意识属于第一人称体验(first-person perspective):牙齿碰到酸冷的东西,为什么会感受到疼痛?看见心爱的恋人为什么会感到开心?听到欢快的《恭喜你发财》为什么会感到激动?
这些现象无法简单地转化为运动、质量、电荷等物理属性。也很难通过化学性质、图片像素、音符高低转化成感受的体验。而且,即使我们能够使用越来越复杂精细的科学设备探测、记载、分析大脑的活动,也很难还原出人类真实的“体验”。
正如莱布尼茨所说:
就算我们能走进一台“具有知觉的机器”的内部,我们看到的也只有部件的运动,看不到任何“经验到”世界的东西。
因此,意识提出了一个科学世界观最棘手的问题:
为什么某些物质(大脑)会存在“内在视角”?
科学能解释神经元如何发放电信号,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电信号会转化为主观体验。这就是心灵哲学所说的“难问题”(The hard problem)。
(图源网络,侵删)
像研究细胞和星星一样研究意识
科学家研究意识时,发现了一些看似离奇,却深刻揭示心灵结构的现象。
比如,你的眼睛明明正对着某个画面,光线进入了视网膜、信号抵达了大脑,但整个内容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意识之外——这就是“双眼竞争”实验揭示的事实。当左右眼同时看到不同图像时,大脑不会把它们合并,而是选择性“屏蔽”其中一幅,让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实际上看过它[6]。
再比如,那些“分裂脑”病人。外科手术切断左右半球的连接后,大脑变成了两个独立运作的系统,但人的意识并不会像苹果一样被切成两半。他们依然体验一个连续的自我,一种统一的世界[7]。这说明,意识的统一性并非简单依赖于大脑的物理连续性,而是由更深层的机制维持[8]。
(裂脑人范式;图源网络,侵删)
裂脑人范式是如何进行的呢?
假设这位受试者是一名裂脑病人。他坐在桌子前,桌上放着一些物体,但一块挡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被要求盯着挡板中央的黑点。当他凝视前方时,“key(钥匙)”这个词呈现在他的左视野,因此由右半球处理;“ring(戒指)”呈现在右视野,因此由左半球处理。
在任务中,研究者递给他一个桌上的物体——实际上是一把钥匙。他需要仅凭触觉判断手里拿的是什么,然后用语言说出答案。正常情况下,凭触摸钥匙的形状,人一般能认出来。然而他给出的答案是“ring(戒指)”,显然是错误的。
让我们看看发生了什么。他用左手拿着钥匙,因此触觉信息传往右半球(因为大脑是对侧控制)。右半球知道他手里是一把钥匙。在正常大脑中,这些信息会通过胼胝体传递到左半球,由左半球产生语言输出。但在裂脑病人中,胼胝体已经切断,因此信息被“困”在右半球。于是,右半球知道手里是钥匙,却无法说出来,因为语言功能在左半球。
与此同时,左半球看到的是“ring(戒指)”这个单词,因为它出现在右视野。当被要求作答时,左半球只能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作出回答,于是说出“ring”。这说明,在他的脑中,语言确实集中在左半球。
心理学家基于类似的原理设计了许多不同的裂脑实验。理解为什么病人会说“ring”以及两个半球是如何分别工作的,非常有助于掌握裂脑研究的逻辑。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语言功能并非在所有人都会左侧化,但对大多数个体来说确实如此。
更令人震惊的是,意识的存在本身依赖极其精细的结构。丢失一小块方糖大小的脑干或丘脑组织,整个人就会陷入昏迷或失去意识。而与此同时,你可以失去大片皮层却依然清醒。意识的生命线藏在那些微小但至关重要的节点里[9]。
甚至你的视觉世界——那片充满色彩的绚烂景象——也可以因为皮层中一个针尖般的损伤而灰飞烟灭。有些病人从此只能看到无彩的世界,就像电影突然变成了黑白模式。这种选择性损伤说明:颜色并不在外界,而是在大脑体验中被“创造”出来的[10]。
还有一种更反直觉的发现:注意力和意识不是一回事[11]。你可以把注意力锁定在某个物体上,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反之,有些内容会在你没有刻意关注时闯入意识。这意味着,意识不是聚光灯,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全局在场感”[12]。
这些案例共同描绘出一个清晰却颠覆性的事实:意识既脆弱又神秘,既统一又分层,它不是简单的大脑反射,而是一套深度整合的机制。
科学让”难问题“变简单
不去解决意识的难问题,而是让意识研究变得“更可解、更可操作、更科学”。
Melloni等人在2021年提出了一个突破性的方向:用对抗式合作的方法, 来检验主要的意识理论,推动整合与实证突破[13]。
意识需要一个经过检验、广泛共识的理论。但问题是,几十年出现了多个主要理论,却互相冲突、互不验证。
因此,意识两大理论阵营,希望找出两种理论最关键的、最容易产生冲突的预测点;让两派理论家明确写下“如果我的理论对,这个实验会出现什么结果?”;共同设计实验,并用多实验室、多技术共同验证;数据公开、过程透明,拒绝选择性解释。
(Melloni et al., 2021)
两大理论分别是Stanislas Dehaene 等人主张的全局神经元工作空间理论和Tononi 与 Koch等人主张的整合信息理论:
//(1)全局神经元工作空间理论
主张者:Stanislas Dehaene 等人
理论核心:
意识=信息在前额叶—顶叶网络的全球广播(global broadcasting)。
关键要点:
感觉皮层处理信息但并不“产生意识”
注意力是必要条件
信息进入前额叶—顶叶网络,通过全局广播,才进入意识
神经活动会出现“点火式”(ignition)快速上升与传播
也就是说,意识是大脑的大喇叭,把局部内容广播到全局后,你才“意识到”。
//(2)整合信息理论(IIT)
主张者:Tononi & Koch[14]
理论核心:
意识=系统内部不可约的整合信息(Φ,phi)。
关键要点:
大脑后部皮层(posterior cortex)是意识的核心“热点”(hot zone)[15]
意识不是广播,而是系统内部维持自身的因果结构
意识的内容 = 一个因果结构(integrated conceptual structure)
信息越不可压缩、越整合,意识越丰富
也就是说,意识不是“响亮”,而是“深度整合”,是系统内自身的因果回路。
目前,这个对抗项目已经有了初步结果,并发表在2025年的《自然》杂志上[16]。
(图源网络,侵删)
该研究整合了全球多个课题组的力量,基于 256 名受试者的 fMRI、MEG 与 iEEG 数据,获得了跨成像技术结果揭示:两种理论都被“部分支持 + 部分推翻”
整合信息理论:
✔ 赞同:意识内容可以由后皮层维持
✘ 推翻:没有发现关键的持续同步网络(posterior synchrony)
全局神经元工作空间理论:
✔ 赞同:前额叶与视觉区出现内容相关同步
✘ 推翻:未观察到强烈的点火现象,也未显示前额叶必要性
也就是说,两种理论均无法完全解释结果。研究提出了科学研究意识的新方向。这也启示我们,意识研究需要从“谁对谁错”,转向“系统化量化 + 多中心合作 + 明确预测 + 公开数据”。未来,我们需要一种能整合预测、可检验的量化理论框架。这也是对整个意识研究领域的方法论推进,而不仅是理论竞争。
“
专栏君
篇幅宜人性:★★★★
趣味可读性:★★★★
科学严谨性:★★★★★
《意识探索》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 Christof Koch 同时具备两种罕见的角色:一位在意识研究领域深耕数十年的神经科学家,以及一个在科学与哲学的张力之间不断自我反思的探索者。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他在书中既能以科学的严谨性梳理意识研究的前沿进展,又能用近似自传式的笔触展现一个研究者如何被“意识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持续吸引、困扰乃至塑造。
全书围绕意识的哲学根源、神经机制、行为表现和理论框架展开,用清晰易懂的方式介绍了双眼竞争、分裂脑、睡眠、自由意志,以及意识的神经相关物(NCC)等核心内容。在处理整合信息理论(IIT)与全局工作空间理论(GNWT)等学界争论时,Koch 既表达个人立场,也呈现科学论证的多面性,让读者能够看到理论背后的证据、推理与局限。
尽管书中部分观点带有作者鲜明的立场,某些章节也略显理想化或带有哲学色彩,但整体而言,它仍然是一部为普通读者打开意识科学世界的优秀入门书。对于刚接触这一领域的读者而言,它提供了足够清晰的框架;对于对神经科学感兴趣的人,它呈现了复杂问题背后真实的科学方法、实验逻辑与理论争鸣。
无论你是想理解“为什么我知道我是我”,还是想了解科学家如何用实验工具触碰意识的边界,《意识探索》都提供了一条兼具温度与深度的路线,值得阅读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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