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原西侧的照明建筑。（图/IQRemix/wikimedia commons）

人类终究是需要语言的动物。每个人都作为语言的产物而活着，无论作为个人，还是身处集体……只是，他（加藤智大）不认为这样的语言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是存在于网络世界里。他把现实和语言分割开了。

✎作者 | 简墨

✎编辑 | 尤蕾

2008年6月8日，一场震惊世界的无差别杀人事件在日本东京上演：一名年仅25岁的日本青年驾驶一辆重达2吨的货车冲入秋叶原街道。他无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开着货车横冲直撞，将正在过马路的5名行人撞飞后，又下车手持匕首对无辜的行人进行了疯狂砍杀。

事件共造成7人死亡、10人受伤的严重后果，日本媒体形容其为“史无前例的凶杀犯罪”。

雪中的秋叶原。（图/nagi usano/wikimedia commons）

凶手加藤智大被捕后，无数日本民众涌入秋叶原街道，在惨案发生地送上菊花、挽联等物品，一向以御宅族文化出圈、被誉为“步行者天堂”的秋叶原街道瞬间弥漫着悲凉压抑的气氛，往日人满为患的行人专区一度被关停，直到2011年才实验性重开。

如今时隔17年，秋叶原无差别杀人事件带给日本社会的影响依然存在。当原本摆满鲜花和饮料的案发现场完全变成垃圾场时，近日，这一事件在日本引起了广泛讨论。

当人们的目光再次对准加藤智大和他生活的日本社会，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是，近两年来，恶性治安事件在日本呈现增长趋势，自2024年12月以来，日本多地发生了无差别杀人事件，多名市民因此受伤、死亡。

值得深思的是：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无差别杀人事件？我们又该如何避免这些恶性事件的发生？

一场有预谋的杀人计划，却无人阻止

加藤智大（图/百度）

从照片上看，加藤智大似乎是一个长相很中规中矩的日本青年：他身材消瘦、颧骨突出，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整个人看上去内敛沉默，一身剪裁得体的褐色西服显得他干净利落，让人瞬间想到当时日本的社会氛围。

若单就照片而言，很多人都很难相信，这个看似老实木讷的日本青年，竟是震惊日本的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制造者，但其留下的论坛主页内容，又沉默且坚定地说明了这一事实。

回顾加藤智大的论坛记录，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他在2008年6月8日惨案发生前的基本行动轨迹以及心理变化，甚至还能看到当时的天气以及交通情况等实时播报，这些信息无一例外透露出，加藤智大制造的惨案是一场有预告的杀人事件。

6月6日凌晨2点19分，他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帖文，和他之前特意塑造的丑男形象截然不同，内容是：“每天都过得像被操控的玩偶。”

6月7日11点41分，他在抵达秋叶原后发布帖子：“有的游戏盘卖得比原来的定价还贵。真不愧是秋叶原。”（这天他要卖掉自己的游戏盘，准备租赁卡车的费用，以便冲进人群实施杀人计划。）

6月8日，案件发生当天，他在早上6点左右写道：“我习惯假装好人了，大家都被我轻易骗了。我是大人评判标准里的好孩子，只是在大人眼里。”

发完这条帖子后，他约见了一名关系较好的同事，把打包好的游戏盘、杂志等物品送给对方后，便驾驶货车一路向秋叶原进发。每遇堵车或停车休息时，加藤智大便会在论坛上实时发布自己的杀人计划进程，内容不乏对当时天气、个人心情的描述，诸如：9点48分“进入神奈川了，休息一下，目前一切还算顺利吧”；10点53分“塞车好厉害，能不能按时到啊”；11点17分“这边放晴了”；等等。

最为明确的与杀人事件相关的帖子发布于11点45分，他在卫生间里准备修改论坛板块的名称，并写下：“要在秋叶原杀人。开车冲进去，开不了车的时候就用刀。永别了。”

此后他删除了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并在12点10分，即秋叶原街道开放步行街区10分钟后，发布了最后一条内容：“是时候了。”

然后，加藤智大关闭手机，数次尝试驾车冲向人群，但因为突然亮起的红灯，以及自己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迟迟没能行动。期间，他甚至一度产生了放弃的想法，但因为自觉“站在此处，望着前方，哪里都没有我的栖身之处”，而决定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加藤智大在12点33分，冲破了人生的红绿灯，驾车冲进了人头攒动的人群。

在秋叶原杀人案中使用的卡车。（图/Carpkazu/wikimedia commons）

日本媒体后来发布的现场视频显示，警察抵达现场后，一边疏散围观的人群，一边对受伤者进行救助，还不断向周围群众寻求目击者，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加藤智大，手持匕首，面色苍白，被警察制服并瘫倒在地。

在自传书籍中，加藤智大回忆到了开车冲向人群的这一瞬间，并提到了一个细节：他曾和一位路人的目光短暂相会，对方的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

案件发生后，加藤智大发布的论坛内容被大量网友围观，不少人一度发出了同一质疑：为什么如此明显的有计划的杀人事件，却没有人阻止？

对此，日本政府很快出台了相关措施，以防类似事件的发生，比如加大对匕首等冷兵器的管制力度，增设摄像头以及加强对网络匿名发帖的监管等。

日本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中岛岳志则将目光对准了加藤智大的生活环境，他走访了加藤智大生活过的城市，采访了与他相熟的朋友、同事，描摹出了一名意料之外的“加藤智大”：从小生活在压抑的家庭氛围里，不仅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自我认知还极度扭曲；虽试图在网上获得认同感，但最终还是失去了存在感。

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多数普通人都会经历的困境塑造了加藤智大，正如中岛岳志在《失控的孤独：一名罪犯的心理画像》一书中提到的：要想进一步认识加藤智大，就必须认真回顾他的过往。

反复被规训，逐步失去话语权

在重走加藤智大见过的风景、尽可能和他认识的人交谈后，中岛岳志在书中用了大量的篇幅描述了加藤智大失语的现实。

其中，母亲对他的影响尤为深刻，甚至可以说加藤智大不是一夕失语的，而是在被母亲反复规训的过程中，逐步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

在法庭上，加藤智大曾多次提到了母亲对他的严厉教育：一次，因为他将母亲分好的卷心菜丝弄混后装进了一个盘子里，他便被母亲拎到二楼，身体也被推到了窗户外边；另有一次，母亲让他在浴室里背诵九九乘法口诀表，每出错一次，母亲就会将他的头浸在热水里；吃饭时，他若是进食太慢，母亲就会把他吃了一半的饭菜倒在传单上或者走廊里，再让他一一吃完，这让他觉得“非常屈辱”。

周围邻居进一步证实了加藤智大父母的虐待行为，他们都曾在风雪交加的寒冬里，见过加藤智大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情形，衣着单薄的加藤智大像冬日里一株无所依靠的枯草。心有不忍的邻居试图劝阻时，却被母亲以“那孩子本来就有不对的地方”回击。

在后来的庭审中，加藤智大的母亲将自己的行为归因为夫妻关系不和。东京地方法院的公判记录显示，她曾表示自己的丈夫在搬家后天天在外面喝酒，还乱发脾气，“我心情很烦躁，经常拿孩子出气”。

被迫成为出气筒的加藤智大曾试图通过哭泣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母亲为了制止他的哭泣，特意做了印章卡片，哭一次盖一个印章，只要集满十个印章，他就要被迫接受更为严厉的惩罚，形式包括在盛夏被关在顶层的房间里、用毛巾塞嘴并缠上胶带等。除此之外，母亲还制定了“10秒规则”，控制加藤智大的文字表达，她一遍遍要求加藤智大修改作文的开头，直至自己满意才收手，如果他不能在10秒内回答母亲的提问，巴掌就会随即落下。

这让加藤智大深刻意识到：越反抗，加在自己身上的惩罚就会越严重，只有沉默才能尽快结束虐待。

在走访加藤智大生活过的环境以及查阅有关资料时，中岛岳志发现，在母亲的控制下，加藤智大的自我评价极度扭曲，他在小学的毕业纪念册里形容自己的特性是“急躁”“倔强”“迟钝”“愚蠢”——几乎全是负面评价。不仅如此，被剥夺话语权的加藤智大也表现出了和母亲如出一辙的暴力倾向。

在学校和家庭里，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变得暴躁异常。有同级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加藤智大会在课堂上突然抓住同学的胸口大喊大叫，也曾赤手空拳打碎学校里的玻璃窗；弟弟则表示，他生气时会用手锤击屋内的墙壁，这使得整面墙上尽是凹洞；而在成年参加工作后，他总是会通过一些突发行为表达情绪，比如在配货公司工作时，他会因为同事没有及时清理车辆而突然发飙，或者因为同事没有及时参与装卸货物而表现出暴力倾向。

这种暴力倾向一度波及了他的母亲。一次，母亲在吃饭时因为成绩问题呵斥了加藤智大，而他一直一言不发，当母亲如往常般暴力地抓他的头发、用手拧他的脸时，一直沉默的他忽然右手握拳，重重打在了母亲的脸上，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失控的孤独：一名罪犯的心理画像》

[日] 中岛岳志 著，高璐璐 译

西苑出版社，2025-7

在《失控的孤独：一名罪犯的心理画像》一书中，中岛岳志如此形容加藤智大失语的处境：“人类终究是需要语言的动物。每个人都作为语言的产物而活着，无论作为个人，还是身处集体……只是，他（加藤智大）不认为这样的语言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是存在于网络世界里。他把现实和语言分割开了。”

在真心话和场面话之间，反复横跳

在现实中得不到支撑的加藤智大，开始在网络上寻求认同，他在论坛里写了很多“自嘲的事情”和“搞笑的新闻”，比如反复发帖说自己“太丑了，所以没有女朋友”等。

这些看似无厘头、真假参半的内容，最早被一些论坛视作乱入板块的帖子，加藤智大因此也被不少人抵制，管理员还一度把他列入了禁止回帖的黑名单。

为了获得回应，加藤智大辗转多个网站，并最终在一个社群里收获了一批网上好友，与他关系较好的论坛成员还在2007年9月的某一天，相约去见管理员，只是这个计划因为成员居住地过于分散，没能实施。

当时，加藤智大正在一家货运公司工作，不甘就此放弃的他在9月以要去旅行为由，向公司提出休假申请，但被拒绝。与他关系较好的同事建议他优化请假理由，但他并未采纳，而是突然辞职，开始逐一拜访关系好的论坛成员们。

与这些成员见面时，加藤智大总会贴心地准备礼物和特产。而在与对方面对面交流时，他不仅打开心扉吐露了自己从小遭遇的种种不堪，比如母亲的虐待、低学历带来的困扰以及坎坷的恋爱经历等——这些是他鲜少与现实中的朋友提及的；在与管理员见面时，他还曾哭着说自己在现实世界没有朋友，管理员安慰他：“我们就是你的朋友啊。”

嫌疑人的卡车在秋叶原杀人案中撞到行人的十字路口。图为检查人员正在勘察现场，以及散落在街上的沾有血迹的毛巾和个人物品（据信属于受害者）。（图/Carpkazu/wikimedia commons）

这句话让加藤智大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个终日在现实中隐藏自我的人，似乎终于在现实之外，遇到了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获得了表达自我的能力。

不仅如此，加藤智大还在一个论坛里，意外收到了一位女性论坛成员的关怀，这让他颇为动心。但在得知对方有男友后，加藤智大再次开启了“丑男自嘲”模式，并在女生企图安慰劝解时恶语相向，这也使得女生最终离开了他的板块。

与此同时，他的板块上还出现了许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人：有人在他的板块里写下污言秽语，有人辱骂他“丑男去死”，还有人假冒他发布帖文——在网络世界里，他想要的“他自己”被逐渐溶解，他本人成了冒充者，冒充者亦成了他本人。

更糟糕的是，这一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日本的汽车行业遭受重创，加藤智大因此被公司划入了裁员名单，但还是以离职告终。

现实与网络同步出现的问题一起冲击着加藤智大，他在论坛上愤怒地发帖：“大家都去死吧，徒有其表的朋友。口头上的朋友。其实都是陌生人。你们都是敌人。我想要朋友。我想要真正的朋友。”

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加藤智大所需的存在感都消失了。他开始有意在网络上发布能引起关注的帖文，比如买匕首、杀人等，并最终在2008年6月8日成为“事件制造者”。

民众献给秋叶原杀人案受害者的鲜花。（图/wikimedia commons）

案件产生的影响触动整个日本，亦对加藤智大的家庭产生了沉重的打击：他的父亲被迫从银行离职，并不断接到恐吓信息，最终只能独自隐居；他的母亲被指责为酿成滔天大罪的罪魁祸首，因而精神崩溃；弟弟也在事发6年后自杀。

一场人为制造的惨剧，最终以行凶者原生家庭的献祭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