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全国发生多起未成年人被骗至境外事件。揣着对“来钱快路子”的幻想,这些未成年人去往云南或广西后失联,最终被拐进东南亚的电诈园区。新京报记者采写的失联男孩们几乎都经历了厌学-休学-离开校园这样的困境,甚至连他们的家长都说不清,“我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记者说》编者按
丛之翔
新京报调查新闻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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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亲切”的网络
6月以来,青少年被骗到东南亚的消息频频传出。部门例会上我们讨论发现,失联的未成年人大多是男孩,事发时辍学或休学,几乎都是通过网络接触了高薪招工信息。他们跟家庭的关系也并不密切,离家时没讲实话,家长都是事后才从孩子朋友口中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日常。
我们希望将这些事件梳理清楚,以此窥见这些未成年人世界的一角——他们是 怎么接触到这些诈骗信息、怎么会相信这些、为何愿意铤而走险、铺天盖地的反诈宣传为什么在这些青少年面前失效了。
在编辑杨海老师的指导下,我们联系了江西、安徽、贵州等地失联男孩的父母、老师、同学、朋友和本人,试图了解他们失联前的生活。
在社交媒体的评论区,实习生张楠找到失联男孩赵越(化名)的朋友们——三个重视友情、希望能通过报道让赵越尽快平安回来的辍学男孩,他们也是重要的突破口。
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赵越失联前常用 “飞机”“蝙蝠”等境外软件接活赚钱。而在后续采访中我们发现,这一行为在辍学的圈子里早已见怪不怪。
男孩们的生活逃不开网络,游戏、动漫、租房、找工作、谈恋爱、赚钱……它几乎无所不能。 当他们现实中的学业和工作受挫、家长漠视、老师严厉,网络反而显得更加“亲切、真实”。
在线上聊天中,他们有一套江湖黑话,比如加好友叫做“扩列”,如果在好友申请中没有用到这个词,基本就不会得到通过。好在张楠与他们年龄相近,经过多次沟通,7月,我在一个南方小城见到了赵越的朋友们。
用半小时证明“我是我”
初见是在下午3点,我们约在市中心的商业街。空气潮热像在蒸笼里,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见面之前,我以为他们抽烟、染发、上网、打架……像电影里的古惑仔。我盯着周围的台球厅和网吧,想象他们会从某一家走出来。
我失算了。在街头,向我走来的是三个干净利索、高高瘦瘦的男孩,没有染发,穿着背心、踩着拖鞋,跟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他们带我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桌上放着先前点好的薯条和他们的平板电脑。
男孩们很警惕,要我出示身份证和记者证,翻来覆去地看过一遍,又用手机拍照。我理解他们,挚友刚刚被骗,这是正常反应。看完证件,他们又觉得这也无法证明我的身份,“这些都没用,你可以PS、伪造证件。”
我在手机上打开报社App,点开我的署名报道,向他们展示,没用,“App也可能是假的,这是电信诈骗的常用手段。”
他们有自己的检测手段:百度、豆包和DeepSeek。“丛之翔是记者吗?”输入问题,幸好,AI查到了我的信息,他们这才相信我。
初次线下见面,我用了大约半小时向他们证明我的身份。而在见面前,第一次网络通话时,张楠只用了一条表明身份的私信,就取得了对方的信任。这样的情况完全符合另一个被骗男孩的总结: “跟现实中的人交往要谨慎,跟网上的人交往不用想太多。”
没钱带来“烦恼”
取得信任后,话题渐渐打开。男孩们告诉我,辍学后的生活从下午开始。
他们通常在午后醒来,离开家,随便找个地方打几局游戏、吃点东西,等气温降下去,便开始跑外卖。南方的夜生活丰富,凌晨一两点钟单子还源源不断,他们通常跑到后半夜,挣得几十块,回家睡下或去网吧包夜,次日午后再出发。
△凌晨2点多,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商业街还灯火通明。每天送完外卖,男孩们习惯来这里吃宵夜、上网或打台球。
大部分采访是在吃饭时完成的。等他们半夜送完最后一单外卖,我会请他们吃烧烤。吃饭时,他们不断提起赵越,问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可我无能为力。他们回想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他说等赚了钱回来,就请我们吃饭。”一个男生有些哽咽:“可他还回得来吗……”
他们回忆起当时辍学的原因:逃课抽烟被抓、顶撞班主任、为了帮兄弟出气和别人干架……如果追溯源头,总绕不开听不懂课和成绩下滑。
三人中有一个正在休学的男孩,今年九月就要回到学校。他喜欢在学校的日子,很想念跟同学整天闲聊、互相恶作剧的时光。那为何要休学?他说,自己一直想获得父亲的认可,但父亲的要求太高,自己永远达不到。
对他们来说,在外面玩虽然自由,但无聊的时间变多了, 钱的问题愈发凸显。
他们挣的钱通常存不过两天,挣到就立马花掉。吃烧烤、喝酒、上网、唱K,或者在台球厅“追分”(一种赌钱的玩法)。“时间太多了,也没人管我们。”这是辍学后最大的“好处”。 “想做的事太多,时间也多,但没钱是最大的苦恼”。
彻底漠视和过度控制
我们采访发现,孩子们出走的目的,多是想 证明自己可以独立。独立分两方面,一是不用再花家人的钱,二是不再寻求家人的认可。一名辍学男孩说,无论想实现哪一种独立,都需要钱,这是他们从打零工和混圈子中学来的。
△赵越(化名)QQ空间的一条视频动态,手握一沓现金。
“有钱的当老板,没钱的搬砖。”为了能更快赚更多钱,男孩们才会下定决心。
我们还发现,男孩渴望证明自己独立,是因为想要逃离家庭。 他们与家长、尤其是父亲的关系相当疏远。而缺乏沟通,往往是这其中的主要原因。父子间从一开始的吵架、到后来越来越不理解,直到互相不说话、各自玩手机。
这种情况出现在很多失联男孩的家庭中。一些极端情况下,不理解会变成彻底的漠视。
“说不说没区别。”这是一个失联男孩对“出发前为什么骗父亲”给出的答案。在他看来,父亲早已不管自己,即使说了真实想法——“我想多挣些钱早点独立”——最多只会招来不理解的责骂。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在离开家后,不少孩子没有告诉家长自己的去向。
除了彻底漠视,过度关注、甚至控制,也会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赵越的母亲为了掌握他的行踪,给家里装摄像头、在手机上装定位软件,但这些都没能挡住赵越的出走。她自称非常了解的孩子,却在事发数十小时后,才从孩子的朋友口中听说孩子此行的目的地。
7月底,赵越的朋友告诉我,赵越已经被解救回国,未来,他可能会重返校园读书。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收到了不少家属的求助,还有更多没被关注到的未成年人、刚步入社会的学生在东南亚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