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当然可以原谅。一来,“谁人无借?知过必改就好”。二来,尤三姐不堪的过去,是柳湘莲认识她之前的事儿了——她从“五年前”就认识了柳湘莲,可柳湘莲并不认识她,甚至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既然是互相认识之前的事,那柳湘莲能怪她吗?
原谅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了。
贾琏给柳湘莲说媒,是在薛蟠回京的路上偶遇之时。薛蟠说了:“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寻宅子、寻亲事,都是要花钱的。这笔钱谁来出?废话,柳湘莲要是自己有钱,自己不能去“寻”吗?当然是薛蟠出钱。这样一来,柳湘莲就成了薛蟠的帮闲、清客、“篾片”了。
柳湘莲是个很自尊的人。可是“钱压奴辈手”,本来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在外奔波几年,也并没有发财,不得已只好回头,去依附一向看不上的薛蟠。仗着救命之恩,薛蟠还能保持对他的尊重,哪怕只是暂时的,但也还是真诚的。这,就是柳湘莲的底线了。
放下柳湘莲,我们再看看尤氏姐妹的情况。尤二姐“在先已和姐妹不妥”,还能嫁给贾琏;而嫁了贾琏之后,贾珍还来“探望探望”——注意以下细节:来之前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来了之后“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贾珍又告诉小厮:“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什么意思?大伯子和小婶子关起门来吃酒,要躲着兄弟、丈夫,还肯出钱维持小婶子的生活。这委婉而辛辣的讽刺,真不弱于春秋笔法了。
如果你还没有看懂这些,我再说个明白清晰的。“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王熙凤的预测,有没有让你联想到《金瓶梅》里的武大郎:“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
把自己的情人,嫁给一个地位低的男子,然后再与她保持来往。这在那个时代的富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湘莲知道贾琏发嫁小姨,并没有什么反感,最多是贾琏态度太过急切,引起他的怀疑。但当听说这小姨子是宁国府的亲戚,联想到宁国府的声名狼藉,柳湘莲马上代入了武大郎,联想到以后贾珍也会“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尤三姐“厮会”——这才是他不能接受的。
是的,贾琏相信尤二姐能改过,因为他和贾珍的地位相差不多,自己更加年轻英俊,而尤二姐不过是外室、小妾。柳湘莲呢,社会地位、财富家世,都比贾珍差得远了。况且他娶尤三姐,是娶为正妻的。正妻当然比外室小妾重要得多,柳湘莲面对贾珍又完全没有自信。如果接受了这桩婚事,那么顺理成章地,柳湘莲会沦落到张华(王熙凤预测的)和武大郎(清河县张大户家的)的地步。
这是柳湘莲能接受的吗?
至于尤三姐改过向善的坚定决心,唉,在她拔剑自刎之前,谁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