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早日初长，南风草木香。五月的北京城繁花似锦，绿意盎然，《楹联中国行》栏目组记者走进清华大学，探访其著名景点“水木清华”，去寻觅清华园的一副标志性楹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荷花池畔，杨柳树下，我们邀请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金兼斌，一同赏联览胜。

从皇家园林到高等学府

追溯清华大学的历史，起源于清代皇家园林清华园。这片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的园林，本是清康熙年间营建的熙春园一部分，道光年间熙春园拆分为东西两园，东部即清华园前身。咸丰帝即位后，将园林更名为“清华园”，并亲题匾额，赋予它独特的身份印记。

园内核心建筑工字厅，因其独特的“工”字形平面布局而得名。工字厅北侧悬挂的“水木清华”匾额，巧妙撷取东晋诗人谢混《游西池》中“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诗句，意境清雅深远。

而匾额下方的楹联，渊源可追溯至清乾隆年间的扬州贺园杏轩。金兼斌教授介绍，据《扬州画舫录》记载，杏轩内有一副江苏震泽文人沈斌所撰的楹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总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南北东西，去来淡荡，洵是仙居。

据《熙春园・清华园考：清华园三百年记忆》考证，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清代官员、书法家殷兆镛对沈斌所撰楹联进行了借鉴改写，将原联中的“总非凡境”写作“都非凡境”，“南北东西”颠倒为“东西南北”，“淡荡”改为“澹荡”。殷兆镛书写后悬挂于工字厅，使其成为清华园独特的文化景观。

晚清变局中，清华园迎来蜕变。

1909年，清政府设立游美学务处，负责选派游美学生和筹建游美肄业馆。1911年，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堂”在清华园正式开学，这座皇家园林从此开启了作为近现代高等学府的崭新篇章。

此后，清华学堂于1912年更名为清华学校，1925年设立大学部，1928年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历经多次扩建与发展，逐步发展为学科齐全的世界知名高等学府。

从槛外山光到窗中云影

“整副对联，如同一幅跨越时空的画卷，读来浑然天成，意蕴悠长。”驻足水木清华前，金兼斌娓娓道来。

上联“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以“槛外”起笔，本指栏杆、门槛之外的空间，其出处为王勃《滕王阁序》中“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后世文人沿用此意象，常赋予超然物外、远离尘俗之意。在此联中，“槛外”既具象化园林建筑的空间边界，又隐喻超脱世俗的精神内涵。“山光”并非单纯描绘静态山色，而是捕捉光影流转间自然的蓬勃生机。随着四季轮转，春之明媚、夏之葱郁、秋之萧瑟、冬之素净，万千变化皆化作超凡脱俗的美学境界。

下联“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视角从宏观的时光流转入“窗中”的微观景致。“澹荡”一词出自鲍照《代白苎曲》，本指无拘无束，此处用以描绘云彩肆意飘动之态；“洵”典出《诗经・邶风・静女》，意为“的确是”，“洵是仙居”以肯定语气将云影之景升华为仙人居所般的理想境界。云彩在东西南北间自在穿梭，姿态潇洒淡泊，让人在有限的窗牖中望见无限的自由，传递出心无桎梏的精神境界。

在格律与对仗上，“春夏秋冬”与“东西南北”的工对，构建时空坐标；“历”之厚重与“任”之超脱，形成反差韵律；“槛外”与“窗中”构建内外视角，“山光”与“云影”演绎动静呼应，将自然之美与人文哲思熔铸于文字，彰显中国传统美学的辩证智慧。

金兼斌认为，这副楹联的价值已超越文学与书法范畴，它既保留了江南文人的诗意情怀，又体现了皇家园林的恢宏气度，更为这所百年学府注入了独特的人文气质，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艺术与学术的重要文化载体。

“真正的学术境界，就应该像四季山光般深厚沉潜；真正的有趣灵魂，则应似云影澹荡般无拘无束。这才是清华人心中的学术‘桃花源’。”金兼斌感叹道。

从“孙行者”考题到月下荷塘

清华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沉淀着岁月的传说。漫步其间，金兼斌向记者谈起校园的人文往事。

很自然地，我们聊到了1932年清华入学考试中的对联题。上联为“孙行者”，考生需对出下联。这道题既考查学生的文学功底，也考验他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当时，考生周祖谟以“胡适之”应对，工整巧妙，传为一时佳话。

“孙行者”是《西游记》中的经典文学形象，象征着传统文化中自由不羁的精神；而“胡适之”则是新文化运动的代表性人物。这副对联不仅是文字层面的巧妙呼应，更折射出清华的教育理念：在学习西方先进知识的同时，扎根中华文化土壤，在“中体西用”的平衡中谋求发展。

如果说“孙行者”考题展现了清华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则是清华人文精神的生动注脚。1927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清华任教的朱自清，独自前往荷花池边散步，将所见所感写成了传世名篇。他在文中写道：“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字里行间，既有对荷塘月色的沉醉，又有对避世寻静的渴望，更彰显出知识分子坚守理想、独立自处的精神品格。

这种人文精神，在清华百年学脉中如长河奔涌，从未断绝。从陈寅恪“读书不肯为人忙”的治学箴言，到钱锺书“横扫清华图书馆”的博闻强识，从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后被特务杀害的壮烈牺牲，到邓稼先隐姓埋名28年“许身国威壮山河”的默默耕耘，还有梁思成、华罗庚、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等清华学人为祖国富强乃至世界进步作出的杰出贡献，他们既关注“槛外”世界的万千变化，又在“窗中”保持思想的自由与从容，而一脉相承的是对学术的敬畏、对独立人格的坚守，还有那份爱国知识分子的气节与情操。

谈及钱锺书，记者联想到其名作《围城》，便请教金教授，是否可用钱先生的内外视角而非对立逻辑来理解这副对联：对全国各地渴望进入清华学习的学生而言，清华大学是一心向往的“非凡境”；而对清华师生而言，这里是潜心治学的“仙居”？

金兼斌以为然。“非凡境”承载着万千学子的求学向往，“仙居”则代表纯粹宁静的治学境界。于外，清华是令人仰望的学术高地；于内，它是滋养心灵的栖息之所，清华的学人学子正是“身处非凡境，心在仙居中”。

【记者手记】那块荷塘 那片星空

姚懿轩

初入清华园，最直观的感受是：太美了！从西边的古典建筑到东边的现代楼宇，风格迥异却又和谐相融。走在校园里，就像翻看一本书，不同章节的建筑风格自然衔接，见证了清华园的世事变迁。

作为世界一流综合性大学，清华大学始终传承着从梁启超先生《君子》演讲中提炼出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校训精神，秉持着中西融汇、古今贯通、文理渗透的教育教学理念。然而，当今社会不时会出现“文科无用论”的杂音，认为只有理工学科才是丈量世界的“实用标尺”。但实际上，二者从不是对立的选择。科学探索的是“如何实现”的技术路径，人文思考的是“为何出发”的价值命题，它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水木清华的这副楹联便是最好例证。人工智能可以模仿生成平仄对仗格式，却无法领悟“槛外山光”与“窗中云影”间的哲学对话，那是中国人对天地万物的诗意观照，是历经千年积淀、融于血脉的文化基因。人文学科为身处数字时代的我们，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精神滋养。

著名教育家、清华校史上任期最长的校长梅贻琦曾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在我看来，清华的“大”，不仅在于有大师、有大楼，还在于其包容多元价值的胸襟之“大”。我想，这也正是清华最动人的地方：以科学的锋芒劈开时代迷雾，以人文的柔光为这个飞速运转的世界，保留一片可安顿灵魂的荷塘与星空。

点评嘉宾：金兼斌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清华大学学位评定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图书馆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图书馆学会高校分会副主任，国际高校图书馆协会（IATUL）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