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卡瓦祖缇(Andrea Cavazzuti),一个意大利人,自20世纪80年代来到中国,如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在中国,人们更习惯称他为“老安”。他是王小波口中的“意大利朋友”,也是很多中国人眼中的“老外”。他不是记者,不是评论者,也不是来“解释中国”的人。他起初对中国怀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好奇,也对汉字充满兴趣;从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用文绉绉的中文问路,到后来在中国建房、结婚、生子,他的生活逐渐扎根,并愈发深入其中。
他以一种介于抱怨与热爱之间的复杂情感,细细回望中国城市的变迁、人和规则之间的缝隙,以及身为“外来者”所经历的真实与荒诞。在《气呼呼的小词典》中,他写下了一部私人化的中国纪事——一些想法,一些经验,一些游走在情绪与现实之间的词条。这既不是控诉,也不是礼赞,而是一种真实、带着体温的记录。他说自己是个“旁观者”,但其实,他从未真正置身事外。
本期《如此城市》邀请老安和出版人、铸刻文化创始人陈凌云,共同展开这段跨越五十余年的中国冒险。
受访者提供
老安近照
老安:我和陈凌云的关系比较微妙,并不是直接认识的,而是因为一次纪念王小波的活动才间接有了联系,当时许知远请我参加了一场关于纪念王小波的节目。通过这个节目,我认识了李静——一位从事剧本创作和评论写作的作家,她将我介绍给了单向街。正好那时候,他们开始和铸刻文化有一些合作,我就把自己早期拍摄但从未发表过的很多摄影作品拿给他们看。其实他们此前从未出版过摄影集,主要做的是文学或文学评论类的出版物。他们一遍遍翻看那些照片,思考如何以一种“能卖得出去”的方式来呈现这些作品。
这本影集中最终收录了大量照片,属于“以数量取胜”的思路。毕竟一本书卖298块钱,我觉得总得让读者觉得物超所值吧。所以整本书内容非常丰富热闹,效果也算比较成功。
《气呼呼的小词典》
如此城市:陈老师,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安的心情吗?能不能和我们聊聊当时的情景?
陈凌云:当时我在前一家出版社负责艺术类书籍的出版,也出过一些谈论摄影的书,比如约翰·伯格、本雅明的著作,还有一些关于纪实摄影的书。当老安拿着他的照片来找我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之前出版和阅读过的那些书瞬间都失效了。面对老安的照片,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当时老安站在我们背后,有点嘟嘟囔囔地指点着,说你们看这个、那个,我们也跟着他的指点仔细看他的照片。
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批没有被人评论过、也不知道如何定位的作品。当时我们对老安的经历也并不了解,而且这些照片还是他40年前、20多岁时拍摄的。我们如何去判断这批照片的价值呢?所以一开始,我们心里都有点发虚。
回去之后,我就在电脑上翻来覆去地看这些照片,从不同的顺序和角度反复观看,还尝试用这些照片去讲述一个故事。通过这样不断地琢磨和排布,渐渐地,突然之间我觉得这些照片里能看到很多东西。我后来甚至跟别人说,老安的每张照片都得看上五分钟,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电影般的质感。比如一张照片里,一个小孩往胡同口跑去,另一个小孩正望着他……这些细节都让我回忆起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的感觉。
九十年代老安四处游走时拍摄了大量中国孩子玩耍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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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些照片中布满了当时的宣传口号,通过放大还能清晰地看到当时使用的二简字。这些文字述说着当时人们对未来的期待和期许,比如如何实现“四个现代化”等等。我觉得这批照片提前记录了许多当时被忽略的情绪和细节,那时候的人们根本没有心情或意识去记录下来这些东西。老安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替我们提前保留了这些珍贵的回忆。就这样,我越看越觉得这批照片非常棒。
《气呼呼的小词典》
“气呼呼”的那些年
如此城市:《稍息:1981—1984年的中国》表达了在中国转型过程中,人们稍稍得到一点喘息的状态。这次为什么叫《气呼呼的小词典》呢?因为“气呼呼”似乎并不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情绪,中国人好像很少会有这种情绪。
老安:虽然那时候外国人普遍还是比较喜欢待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也很充实,但多少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习惯,或者会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完全认可,或者没有真正被这个社会容纳进去。毕竟从形象到各方面,始终是个“外来者”,所以也很容易产生那种情绪。那种感觉不是生气,更像是有一些意见但又说不太清楚的那种感觉。
我认识的一个奥地利女孩以前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我们后来一起回忆那段时间,其实我们当时是有很大优势的。那时候,人们普遍很重视外国人,我们也能得到很多机会,甚至是我们在自己国家可能永远得不到的机会。哪怕你什么都不是,光是长相,就已经有非常高的起点了。再加上当时西方特别需要那些会讲中文、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帮他们做生意或者处理各种事务,所以我们那时候其实是一群很稀有、也很宝贵的人。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出国没有那么容易,我们确实处在一种状态特别好的时期。可就算在那样的状态下,我们还是在抱怨,可能那时候的心态也有点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也正因为这种心理,所以我觉得“气呼呼”其实是个挺贴切的词。
一连串偶然,自然而然地来到中国又留下
如此城市:八十年代来中国,手续和流程应该比较复杂,那时候要来一趟应该是件艰难的事吧?您当初是怎么产生想来中国的念头的?又是什么促使您真的迈出了这一步?
老安:其实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吧。
我高中学的是理工科,但我其实对那些没什么兴趣。我喜欢的是文学、艺术、摄影,大学根本不想再去读理工科了。有一次刚好碰到我的一个姐妹,她那时候挺嬉皮士风的,留着长头发,总跑去印度玩。她告诉我她在威尼斯学印度语,她说那边有一个东方学院可以学日语、中文。我一听到中文,一下就觉得挺有意思。我当时对汉字特别着迷,觉得汉字太神奇了,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用图像来表达意思的文字系统。
然后我看地图里中国那么大一块地方,但我几乎一无所知。当时的老师说学中文没用、也去不了中国、也找不到工作,我反倒被激起了兴趣。我当时就觉得他说的这些不对,怎么可能?中国那么大一个国家,怎么会没希望?后来中国慢慢开始开放,我就去过了一两次。再后来正好赶上所有人都想跟中国做生意、可又没人会讲中文的那个时代。结果我就成了特别好找工作的人,然后一步一步地就留下来了,一直到现在。你要说我当初都想好、计划好了,我肯定是撒谎,真的不是。但是谁知道呢,很多事就这么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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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我还记得来中国第一次问路的时候,用的都是在文学里学来的那些词汇,根本不是口语化的表达。比如我不说“忘记”,我说“忘却”等等。我在威尼斯学的中文来自《孟子》、鲁迅的文章,反正并不是现代日常语言。再加上当时的地方方言也比较重,虽然大家都在说普通话,但没有现在这么标准、这么容易听懂。所以刚开始确实挺不容易的,但我觉得一切都特别新鲜。
我在南京待的时间相对久一点,待了六个星期,一边学习一边骑自行车到处跑。郊区还有很多历史遗迹,但当时没人管。有一些雕塑什么的,也不像现在都变成旅游景点被围起来。当时在居民区里,你走着走着突然就会看到一个战士的雕像,或者一只石狮子。在意大利也是到处都能看到历史遗迹。所以我觉得这些东西就应该和日常生活混在一起,而不是被隔离开。现在我一看到被评为“5A”的景区反倒是不想去了。
曲阜,1991年 安德烈 · 卡瓦祖缇
南京,1981年 安德烈 · 卡瓦祖缇
不是“写中国”,而是“活在中国”
如此城市:老安在书里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城镇化的内容。有的是非常生动的细节,还有一些是您的看法。我印象特别深的一句话是,您写道中国的城镇化过程其实是蛮艰难和残酷的。您是怎么得出这样一个感叹的?是哪些经历让你有了这样的认识?
老安:艰难的感觉来自于,城镇化在短期内推进的规模有些过于庞大,而且这种集中的规划并不一定是自然而然发展的。我常常会做一个对比,比如意大利在60年代初也经历了城镇化,因为城市里有工厂可以找工作,很多农民进城当工人,那个时候也建了很多楼房。但是我们现在回头去看米兰,最难看的城区就是那些60年代初建造的区域,特别不协调,完全融不进整个城市的面貌中。好在意大利那个时候的人力、资源等各方面还没有那么充足,所以盖的楼也不是那么多。而中国人口基数那么大、资源又那么丰富,还要追赶上许多被耽误的发展时间,一下子就建了特别多。因为某一时期做出来的东西,会受到经济、技术、美学水平等多方面的限制,必然带有那个时期的风格。问题在于,当时建设的规模实在太大了,以至于现在中国很多城市看上去长得差不多,而且也不怎么好看。对于这种现象,我一方面是能理解的,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挺可悲。有一次我在乌鲁木齐的环路上开车,我拍了一段视频,后来回看那段录像时,我心想:说这段是在杭州、郑州、武汉拍的,完全都说得通,没人能分得出来是哪座城市。但这种情况,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肯定是不可能发生的。
如此城市:老安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其实也见证了很多与城市化相关的“软性”规则的变化,甚至包括一些职业形态的变迁。比如在书里提到过一次打车的经历:你去武汉打出租车,司机听说你也会开车,就说,“哎哟,那你来开吧!”像这样的场景,今天我们很难想象。出租车这个职业如今的专业化程度已经很高了,但在这个职业刚出现的时候,还是存在一些“缝隙”的。现在要是司机让乘客来开,基本不太可能了。
老安:中国当然是有规则、有法律、有制度的,有时候甚至比我们那边还要严格。但在实际生活中,仍然保留着很大的灵活性和变通的方式,这一点我是挺喜欢的。相比之下,在西方生活就没那么“好玩”。在意大利,我可以保证出租车司机让你来开车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中国也不可能了,但我正好经历了那段“旧规则已废、新规则未立”的中间时期。那个阶段还挺有意思的。
如此城市:在1990年代、2000年代,甚至是近几年,曾出现过一波“老外写中国”的游记出版热潮,而中国读者其实比外国读者还更热衷于阅读这些书。陈凌云老师您应该也经历过那一波出版潮,比如像何伟写的《江城》,还有保罗·索鲁的《在中国大地上:搭火车旅行记》等等。
陈凌云:是的,我觉得像何伟他们写的书,往往是以观察为出发点。这一点上,老安其实有些不同。他并不是刻意要去报道中国,或者说要反映中国,更不是为了去呈现一个对中国的看法。他是通过“旁观者”的镜头,真正走进了中国人的生活里。他就生活在这里,在这里建房子、结婚、生子,什么都经历过。所以我觉得,老安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他只是用摄影这样的方式进入和记录了这个社会。
老安:我的问题就是长相,长相是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但在村里,我经常和本地老百姓一起开会,也和村里的书记、领导一起商量事情,我是个积极分子,很多我们村里的小政策其实都是我出的主意。
所以那时候就有人震惊一个外国人居然能融入得这么深、参与得这么多,深入到他们的生活里。但确实越是在基层的地方,就越没有专门针对“老外”的一套标准。老外在那里就是一样的人,也许一开始人们会听听你的口音、看看你的长相,但慢慢地,大家就把你当作和别的中国人一样看待了。包括我做生意的时候,跟工人、技术人员谈项目,到了一定程度,人家也就忘了我是老外,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和他们一起做事的人。我很享受这种状态。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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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城市:以前很多外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的游记,往往带着问题意识和框架的。读起来总让人觉得,那是一个“老外”在写中国,彼此始终是两种人,他们始终以“他者”的视角在观看与描述。但是跟老安聊天,看老安的书,看老安的摄影,就感觉看到了一种可能性——老外也可以是“自己人”,甚至比很多中国普通人还要更深入地参与到这个社会之中。
B站上有关“王小波”点击量最高的那段视频是老安拍的,那是王小波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段专访影像。
如此城市:想问您一个您曾经在采访里问过王小波的问题作为结尾,您觉得中国人跟意大利人或者欧洲人有区别吗?
老安:小波觉得没区别,大家都是同一个物种。从这个层面来看,确实是没有区别的。但问题在于,每个人的表达方式是不同的。比如,意大利人喜欢吃饭,中国人也特别爱吃饭,可是他们表达“喜欢吃饭”这件事的方式,可能就不太一样。所以,一旦我们愿意接受不同的表达方式,或者愿意去理解别人的表达方式,很多看起来像是民族问题、国际问题的事,可能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以前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并不是基于国籍,比如美国人、英国人这样的身份标签。真正把人联系在一起的,是兴趣、爱好、文化水平、智商,这些才是人与人之间的粘合剂。所以我希望将来的人际关系,能够更少受到外表、国籍等表层因素的干扰,而是更多地基于彼此的兴趣、认知和深层共鸣来建立。这种更深入、更真实的连接,这才是我所期待的。
在王小波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里,一个“意大利朋友”被提到了数次:
“这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他去过山海关边的老龙头,看到那些新建的灰砖城楼,觉得很难看。”
“我的这位意大利朋友是个汉学家。他说,中国人只重写成文字的历史,不重保存环境中的历史。这话从—个意大利人嘴里说出来,叫人无法辩驳。人家对待环境的态度比我们强得多。”
……
这个“意大利朋友”,就是老安。
澎湃新闻记者 郝汉 实习生 潘思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