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在全球化格局深刻变革的当下，世界正面临秩序重构的关键时刻。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著名经济史学家亚当·图兹（Adam Tooze）在第十六届夏季达沃斯论坛期间接受北京日报客户端记者专访，分享了他对国际秩序转型、中美关系、人工智能竞争以及世界局势的洞察。

作为研究20世纪经济史与当代全球危机的权威学者，图兹敏锐地指出，当前国际社会正积极寻求“替代方案”，但这一探索并非旨在“替代美国”，而是重构更具包容性的合作路径。他高度评价中国在AI领域的突破性进展，认为像DeepSeek这样的技术展现了惊人的创新力，并直言美国对华“负向竞争”策略令人遗憾。谈及中国经济转型，他肯定了中国在应对挑战时的政策韧性，同时强调年轻一代将面临不同于父辈的增长叙事。而对于中东局势，他严厉批评美国政府的军事冒险主义，称特朗普对战争的理解“极其浅薄”，恐将加剧全球动荡。

感受达沃斯氛围之变：融合已从根本上瓦解

记者：这是你第二次参加世界经济论坛，今年有什么新的关注点？

亚当·图兹：观察过去12个月里全球关于中国的讨论如何演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去年我来这里时，美国拜登政府执政，欧洲人正与美国在关税问题上站队，比如针对中国电动汽车的关税。当时我们在此展开的讨论，我认为还带着某种不确定性。但今年的氛围完全不同，没有人对“为何而来”感到困惑。很明显，美国作为主要的积极秩序构建力量已显缺位，所有人都需要寻找替代方案，但这并非“替代美国”，而是在合作层面、在国际秩序组织方式的新思考中寻找替代路径。这正是当下发生的变化，观察这一过程很有趣。

记者：今天你参加了四个小组讨论，是否从中获得了一些新想法？

亚当·图兹：我注意到一个明确的趋势，且让我印象深刻。距离《巴黎协定》和联合国大会通过可持续发展目标已过去10年，我们如今已然处于不同的境地。过去，人们曾持有一种相当乐观的想法，认为可持续发展的利益、世界各国政府的利益以及企业的利益，都能被汇聚成一个整体方案，而世界经济论坛正代表着这种宏大的“融合”，但这种融合已从根本上瓦解。一位佩戴可持续发展“彩虹徽章”的联合国高级官员交谈时，他称这徽章是“来自已逝去世界的古老遗物”。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新的现实。

更喜欢DeepSeek，它像浪漫的文学学者

记者：这些小组讨论中都涉及一些关键词，比如AI、关税、中美经济和新能源等。你如何看待中国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及其影响？

亚当·图兹：相比ChatGPT，我更喜欢DeepSeek，它更具文学性，英文表达复杂得多，听起来像一位浪漫的文学学者，而ChatGPT的英文则像加州商业演示的要点列表，这很令人惊讶。我真心认为，DeepSeek向多数人证明了中国有能力开发易获取、负担得起、高可用性且极具创新性的AI形式，这一发展速度堪称标杆，它以一种12个月前无人预料的方式撼动了美国科技生态系统。但我不认为它会取代我们的工作，而是将其视为增强和拓展我们工作的手段。未来一年，我会系统性地研究ChatGPT与DeepSeek的差异。

记者：那么你认为中国AI技术的快速发展，会促使中美在该领域更多合作还是竞争？

亚当·图兹：中美是否能在AI领域找到合作路径，最终不取决于DeepSeek与ChatGPT的相对优势，而是深深植根于美国的政治决策逻辑。恐怕美国存在一股强大的利益联盟，将AI视为国家安全竞争的战略领域。一旦如此，恐怕这必然会走向竞争。

对我而言，关键问题不是竞争是否会发生，而是在竞争中采用何种策略。因为如果只是正面、纯粹地投资技术，其溢出效应可能是积极的。但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美国方面实际上在试图遏制中国的发展，这是一种“负向竞争”，不是力求让美国体系更优，而是试图压制中国。这确实令人深感遗憾。

中国年轻一代面临不同的“增长故事”

记者：在能源转型与AI技术等新动力加速演进的背景下，你如何看待中国经济的转型进程及其展现的活力？

亚当・图兹：关于中国经济，我认为核心的问题是：一方面，2022年冲击的遗留影响仍在持续，但另一方面，存在推动中国经济前行的动力。中国政府预判了特朗普政策可能带来的冲击，并采取了相对积极的财政刺激政策和宽松货币政策，这些措施奏效了，中国经济在特朗普贸易政策的冲击下仍实现了增长。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种态势能否持续，中国能否完成调整。我在这里听到许多中国专家认同西方的诊断：消费在中国经济活力中所占比重过小，中国家庭和消费者需要成为驱动中国经济的更大力量。事实上，一个消费水平更高、走出对化石燃料依赖的“新中国”，其轮廓已现，认知也在，但尚未完全显现。​

同时，对中国年轻人而言，将成长于怎样的世界？增长故事将如何延续？显然，这不会是与他们的父辈相同的故事。对于70后、80后、90后来说，曾有一个清晰的增长模式，某种意义上，这一模式随着国家的彻底转型已达顶峰。不过，年轻一代成长的世界没有饥饿、没有绝对贫困，拥有发展世界领先AI技术的潜力，处于绿色能源转型的前沿。从历史学家的角度看，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平衡，能实时观察这一进程令人着迷。如今欧美变化如此缓慢，人口结构发生巨大变迁，但增长已非其显著特征，而中国经历的增长是其他国家无可比拟的。

特朗普对“战争本质”的理解何其浅薄

记者：当前中东局势牵动人心，你如何看待当前的世界局势，尤其是美国在其中的态度？

亚当・图兹：我认为这是灾难性的，令人极为担忧。在乌克兰战争中，拜登政府曾面临直接介入的压力，但最终没有直接参与，因为俄罗斯是核大国。对于伊朗，几十年来，美国一直考虑对其进行各种军事干预的可能性，但一直未付诸行动。而现在，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以色列轰炸了伊朗。特朗普认为，轰炸后宣布停火就万事大吉，这显示出对“战争本质”的理解何其浅薄。战争本应是任何政治家、任何政府所能做出的终极、最严肃的决定，但现在却被视为“往伊朗投几颗大炸弹、宣布胜利、呼吁停火”就结束了。

令人担忧的是，问题本身非常严峻：俄罗斯对冷战后的秩序深感不满，中东本身就动荡不安，而以色列现政府决心从根本上改变现状。美国以这种极不严肃的方式介入，实在令人忧心。

记者：但特朗普总统称，美国不想要战争，而是要在保护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更好地发展经济。

亚当・图兹：特朗普总统认为，向伊朗派遣重型轰炸机、对其核设施投下巨型炸弹不算“战争”。美国总统无权单方面决定，他必须依据宪法程序征求国会同意，不能擅自定义“这不是战争”。就像关税问题一样，人们曾以为政府的疯狂行为最终会因“未采取最后行动、未扣动扳机”而受到遏制，但炸弹一旦投下就无法收回，伊朗人可以修复设施，但暴力行为本身让局势更失控。这完全不合逻辑，与总统此前的表态也自相矛盾。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