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滕三水
编号1238,无名,听障,不会手语,约莫40来岁。此外,关于他几乎没有更多有效信息。
他在上海市救助管理二站(下文简称“二站”)滞留了8年,被救助前,工作人员推测,他应该已流浪多年。
双手伸直、手指并拢,两手指尖相抵搭成一个屋顶的形状,是1238最常做的手势,见人就会比划。
1238比划着屋顶的形状
在二站甄别科负责寻亲工作的祁巍说,这是表达想回家的意思,他这几年都在帮1238寻亲。入站8年来,1238一直有强烈的回家愿望,然而,听障、不识字、不会常人的语言系统,导致沟通异常困难,站里对他的信息知之甚少。
26年前,1238失踪已经两三天,带他一起外出打工的亲戚神色匆匆地赶回来,告诉1238的父母“人不见了”。
听到儿子走失的消息,夫妻俩当即从村里疾步走到了儿子打工的县城。找了四五天,老两口把县城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6年后,直到父亲去世,1238仍然杳无音信。
王光才打工时的旧照片,左二为王光才
今年6月5号,“流浪者新生活”负责人金建将寻亲信息发给各地志愿者,广州市尚丙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志愿者李浩天看见后,将信息转发给了“宝贝回家”贵州遵义志愿者戴永喜。随后,戴永喜立马在抖音上接力转发。当天,这则寻亲视频就被1238的同村人刷到了。
1238有名字,叫王光才。6月11日,王光才回到1800公里外的贵州,妈妈、弟弟和一帮乡亲在出站口接他回家。
王光才和家人们团聚
无声滞留
刚出生不久,王光才生了一场病,父母把他抱到村上的土医生那里治,王光才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刚满月的他也聋了。
王光才的家,在贵州一个小山村里,算上自己,家里有5个兄弟姐妹等着父母负担。除了他,这个家还有一个听不见的女儿。
19岁那年,他不顾妈妈反对,硬是跟同乡外出去水泥厂做了工。可谁也没想到,出去没多久,他就和工友闹了矛盾。
王光才被赶出去了。气头上,他两眼一抹黑,越走越远。他想回家,但不识字,听不见也不会说,连自己现在到哪儿了都不清楚。
一个饲料袋,里面有两套衣服、一个碗、一升米、200块钱,这是王光才从老家出来时背的全部行李。流浪的过程中很快就耗完了,后来没什么吃的,有时候他一饿就是两三天。
图源:图虫创意这些遭遇,王光才的弟弟说,都是哥哥回家后才得知的。在他印象中,村里的人都说,哥哥很聪明,“以前我哥跟村里的人去山上砍柴,长辈一抽烟,他就知道拿火去给人家点烟这些”。
祁巍也表示,“这个人非常聪明,思维什么的都正常”。救助站经常为受助人员组织音乐、画画和手工等各种康复活动,王光才参加得很积极。他的动手能力很强,“做出来的东西都相当好”。他喜欢帮助别人,经常主动照顾智力有缺陷的室友,帮人家穿衣。
到底是什么把王光才困在异乡这么久?
“不会说”,是最大的阻碍之一。
王光才在救助站学习书法
无论祁巍,还是后来接力帮王光才寻亲的金建都告诉记者,“无法像常人一样沟通”,导致寻亲工作进行得很艰难。
王光才刚被民警救助送过来时,二站就开始帮他寻亲。
祁巍试了很多办法,“我发过寻人启事、登了报纸,也找了手语老师过来,但他没学过手语,地址、身份这些信息,都表达翻译不出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帮王光才采集了血样,也把相关信息发到过全国求助寻亲网,但知道这个渠道的人不够多,最终王光才没能找到家。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尝试用绘画的方式引导王光才记录寻亲线索
二站里有很多受助人员像王光才一样,有些已经滞留了二三十年。
后来,站里有人找到家了,工作人员有意避开王光才,怕他情绪激动,“聋人没办法表达,憋在心里很难受的”。尽管这样,哪个床空了,王光才心里还是有数。
于是,站里的工作人员就鼓励他把想说的画出来。王光才参加站里组织的那些画画活动时,展现出了很强的画画天赋。即便没有参照,他自己也一直画,而且画得像模像样。这两年,他画了百来幅,画里是房屋农舍,家乡的大山、猪圈、竹背篓、水烟袋,带在脸上的图腾面具……而这些日后都成为他寻亲的重要线索。
王光才的画
错位与跨越
2024年,王光才想回家的意愿越来越强烈。
祁巍看着不忍心,想继续再试试新的方法,他向二站做义工的金建推荐了王光才。
金建是北京世纪慈善基金会“流浪者新生活”项目负责人及志愿者,长期帮助流浪者,帮聋人群体寻求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王光才和志愿者们
帮十几个聋哑人寻亲成功的金建和手语翻译老师,在面对王光才时,依然不敢给出肯定的答案。在“流浪者新生活”项目中,他接触过各种流浪者,相对而言,聋人群体的寻亲难度更高。
对自闭症、精神障碍或智力障碍等群体,还有可能问出一些名字、住址,但大部分流浪的聋人群体多来自农村,走失时间比较长,在他们那个年代,很少有正规学过手语的。
金建经常建议大家试着体会聋人群体的处境:“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把耳朵堵住,把嘴闭上,不能写字,当这三点同时发生,我再跟你沟通会怎么样”。
现实中,这直接导致了他们的理解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很弱,志愿者在和他们的交流成本很高,绝大部分聋人无法理解对话的重点是什么,对时间、距离、区别等没有概念。“朝南朝北”“早晨”这些概念,可能要花两三个小时,才能跟他们沟通明白。
“有时他表达出来我们理解不了,有时我们表达的他也理解不了”,金建表示得依靠大量的沟通、相处和经验去捕捉有效信息。
王光才和志愿者们沟通寻亲信息
相较而言,王光才的理解能力较好些,尽管如此,他们仍避免不了走弯路。
王光才有一幅画里有“西安火车站”,结合他高大壮实的身形、特别爱吃面的习惯,前期他们一直考虑在陕西省内去找。照这个方向,金建及其他志愿者朋友去和他反复沟通、看图片,反复排除。然而,最后发现王光才可能只是在流浪中到过西安。
就在寻亲工作走入死胡同的时候,2024年11月,浙江台州“团圆行动”的爱心警官柯伟力对王光才进行的祖籍鉴定结果分析出来了。
结果有47组数据,意味着接下来仍要进一步人工去分析、辨别,但好在有了范围。
志愿者们不断整理大量的图片、画里的家乡细节,去激活王光才的记忆。竹筒水烟袋、擂辣椒、傩戏面具、鞭炮……他们推测四川、湖南、贵州的可能性很大,而祖籍分析结果中唯一一个与贵州相关的地方是“贵州遵义桐梓县”。
志愿者们记录下来的线索,以此推测王光才的归属地
金建和祁巍进一步缩小范围,整理了贵州的风景图拿给王光才进一步辨认,过到梵净山、铜仁大峡谷时,王光才产生了很大的反应,比划着说,“小时候妈妈带他坐车去过”。
与此同时,他们想起王光才的一幅画里出现过“D”字开头的号码,而“贵D”就是铜仁的车牌号。这似乎更佐证了他们的推测:王光才很可能就是贵州人。
王光才画了车牌是“D”字开头的车
有了这些信息,金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抖音定位功能,另一方面也考虑到“目前它也是全国最大的寻亲平台,很多创作者和志愿者都愿意在这个平台上发布或转发寻亲公告,它会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发的人越多,关注越多,找到的概率就越大”。
敲定后,他迅速编辑并发布了寻人公告,将信息发给全国各地和贵州的志愿者,发动他们转发扩散,增加被熟人刷到的概率。
事实上,金建在最后关键的一步走对了。
视频发布当天,在“宝贝回家”贵州遵义志愿者的转发和抖音寻人的定位推送下,王光才终于在抖音上被村里人刷到,并把消息带给了他的堂弟。
堂弟确认,这就是王光才,他失散26年的堂哥。
团圆
这些年村里人都说王光才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但家里人觉得王光才可能会回来,一直没去注销他的户籍。
就这样心心念念着,在抖音被同乡认出来的第二天,王光才在祁巍的手机上和妈妈通上了视频电话。
寻亲视频下,网友留言给出线索
接通后的第一眼,妈妈看到王光才身体壮实健康,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视频,母子俩争着淌眼泪。王光才把画拿给家里人看,那些帮志愿者寻亲的画面,再次得到了家人的一一证实。
被接回家后,王光才第一时间去了画里的老屋。老屋拆了,但门头还在,这是弟弟专门留着没拆的,为的就是哥哥有一天回来能认出家。
20多年没归家,王光才没有太多的陌生感。每天清早起来看到妈妈在玉米地里割杂草,他也自然而然地拿着镰刀跟着妈妈下地干农活。
不过,在祁巍和金建这里,寻亲的工作远没有终结,不论是站里还是流浪者群体中,都还有很多人等着帮忙找家。
王光才与家人团圆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愿意去尝试,但王光才的经历再一次告诉他们,要越来越有意识地去运用新技术和新手段寻亲。无论祖籍分析技术,还是抖音这类新媒体,都在寻亲工作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金建有个习惯,每次有人需要找家时,他都会随手拍张照片发抖音。用多了,他不仅通过这个平台去传播扩散,还用它搜集线索,“哪怕是陌生网友刷到视频,也会及时给一些回答和帮助”。
而对于寻亲来说,抖音的反应快,覆盖人群广,网友给到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关键信息。除了王光才,以往很多案例都证实了这一点。
在抖音,数万个家庭得以重聚
4岁被拐、离家33年的李景伟,手绘了一张家乡地图发到抖音上,仅用13天就找到了云南昭通老家。寻人志愿者通过抖音接力发布短视频,被拐老人“亚婆”的乡音被辨认出来,最终得以落叶归根。
与此同时,据抖音官方统计,抖音寻人公益项目启动9年来,已帮助2.38万个走失者回家。
流浪者新生活志愿者希望这个数字越来越大,因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有一个盼着团圆的家庭。不管是找家的人,还是等亲人回来的家人,只有再次见上,心里那份遗憾和盼望才能被好好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