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辽宁日报
何灿
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用不到3500字的篇幅,在《河的第三条岸》中凿开了一道通往人类永恒困境的深渊。这位被马尔克斯敬重、被奉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先驱的作家,以一艘孤舟承载了比史诗更沉重的灵魂拷问。
一艘小船在宽阔的河面漂荡,船上的男人永不上岸,也不离去。他成了河流本身的一部分——既非此岸,亦非彼岸,而是悬浮于现实与精神之间的“第三条岸”。罗萨的笔触犹如他笔下那条沉默的河,表面平静却暗流汹涌。小说以“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这样朴素的陈述开场,却在下一幕动摇了家庭生活的基石:父亲订购了一条仅供一人使用的小船,平静地告别家人,划入离家不到一英里的河中,从此成为水面上的永恒漂泊者。
与传统小说的封闭逻辑不同,罗萨刻意抽离了所有确定的因果链条:父亲为何出走?是精神觉醒还是逃避责任?为何选择“不离去的离去”——既非远行亦非归家?当儿子发誓继承他的位置,父亲为何突然回应?儿子又为何在关键时刻恐惧逃遁?这些黑洞般的留白并非瑕疵,而是罗萨精心设计的灵魂通道,使文本成为一面棱镜,每个读者都在其中照见自己的生命困惑。
魔幻现实手法在此展现出惊人的说服力。父亲在河上漂浮数十年的超现实设定,被三种细节赋予了血肉:生存逻辑的补全——儿子偷送食物,而母亲默许的姿态泄露了未言之痛;社会反应的描摹——牧师驱魔、士兵恫吓、人们追逐的闹剧;时间流逝的蚀刻——姐姐抱子而来,全家痛哭的群像,母亲离去时无声的荒凉。
当白发苍苍的儿子隔河呼喊:“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而父亲“举起手臂挥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时,现实的逻辑链条轰然断裂。儿子疯狂逃窜的戏剧性转折,将小说推入存在主义的深渊。这个场景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理想主义者与世俗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对父亲而言,这条孤舟是对抗存在荒诞的终极堡垒。当他脱下“尽职、本分”的社会人格,选择“不是渔夫也不是猎人”的绝对身份悬置时,小船便成了移动的场域。河水的流动特性赋予其双重性——既是地理意义的监牢(无法真正离去),又是精神意义的永恒(永不靠岸)。儿子则是更为复杂的符号载体。他从少年时偷送食物的共谋者,演变为“头发灰白”的守候者,最终成为誓言的背叛者。其生命轨迹揭示了更为痛楚的真相:人类对理想的向往与肉身对现实的依附存在永恒撕扯。当他宣称“我的命运和父亲的命运在一起”时,血液中母亲的现实基因突然苏醒。这个矛盾使他成为真正的“第三条岸”——精神上理解父亲,肉体却无法追随的中间态。
值得注意的是,母亲的形象构成了隐秘的第三条叙事暗流。她表面强硬:“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却持续将食物放在儿子容易拿取的位置。这个细节如一道裂缝,泄露了传统伦理与精神追求之间无法调和的悲怆——她本能地理解丈夫的灵魂饥渴,却不得不守护现实的堤坝。
罗萨在巴西文坛的地位被类比为“老舍之于中国文学”,《河的第三条岸》在中国当代作家群中激起不同寻常的回响。这种跨文化共振的奥秘,或许正在于小说触碰了人类共有的精神穴位。中国读者的接受视野中,父亲常被解读为巴西版陶渊明。但不同于“采菊东篱下”的诗意栖居,罗萨戳破了隐逸的经济基础幻象——父亲的第三条岸需要儿子偷送食物维系。这种残酷诗意解构了东方文人对归隐的浪漫想象,暴露出精神自由与物质依赖的永恒悖论。这种价值撕裂恰恰印证了小说的伟大——它拒绝提供标准答案,而是将生命本身的不可解性锻造成艺术品,“没有标准的文学,才有一种放大的美感”。
上一篇:在虚构的迷雾中追寻真实的痕迹
下一篇:燃 “动” 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