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巴蜀荔枝 古道飘香
宋徽宗赵佶的《写生翎毛图》是一幅著名的宋代院体花鸟画,画面中心是一株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荔枝树,绶带鸟、蓝背夜莺、青冠雀、绿绣眼等七只鸟栖于荔枝丛中。
《长安的荔枝》剧照。
荔枝古道。 图据新华社
三苏祠内的苏宅丹荔老树根。
合江南宋“高浮雕二侍女”石刻中,侍女背后,有一串带叶的荔枝果实。
王霜/文
随着《长安的荔枝》热播,一场对杨贵妃所食荔枝产地的千年猜想随之而来。史书中的僰道荔园、诗文里的泸戎丹实、蜀道深处的马蹄残痕,皆在荧屏光影间若隐若现。这枚红果究竟自何处来?答案或许正藏在巴山蜀水的千年风烟里。
荔枝果
天府嘉木千年红
当司马相如于西汉初年挥毫泼墨,《上林赋》中“离支”之名已悄然勾勒出巴蜀与荔枝的最早渊源。“离支”二字,正蕴含了古人对其离枝即腐的深刻认知。至东汉,“荔枝”之名终被固定,从此这一南国珍果,便在蜀地山川间扎下深根。
四川荔枝栽培的历史长卷,始于汉代西南夷。《华阳国志》明确记载,僰道县(今宜宾一带)“有荔枝、薑、蒟”,江阳郡(今泸州一带)亦产此物。更令人惊叹的是,《齐民要术》引述古志云:“僰道有荔枝园,僰僮多以此为业。”僰人不仅种植荔枝,更将其发展为重要生计,形成规模可观的荔枝园。西晋《郡国志》更言僰僮以荔枝为业者“园植万株,树收一百五十斛”——千年前的规模化经营景象跃然纸上。
温暖湿润的唐代,气候仿佛为荔枝北移敞开了怀抱。彼时四川盆地,尤其是岷江、长江沿岸,荔枝种植蔚然成风。然而物候流转,南宋以降中国气候整体转向干冷,竺可桢先生的研究清晰揭示了这一转折。随着平均气温的下降,原本繁荣于成都平原的荔枝种植带被迫南缩,逐步集中于川南长江河谷地带。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戎州(宜宾)特产,荔枝赫然在列;南宋《舆地纪胜》载,泸州亦以荔枝为珍物。范成大在《吴船录》中称,他自眉山顺江而下,直至戎州方见“两岸多荔子林”,这正是气候变迁下荔枝产区南移的鲜活地理注脚。
四川荔枝在漫长栽培中,亦孕育出独特的地方品系。古代巴蜀荔枝,并非岭南或福建品种的简单移植,而是形成了适应本地水土的独立种质资源。这些适应川南湿热河谷气候的本地品种,构成了独特的“巴蜀荔谱”。尤其是含有“绿荔枝”遗传形态的“白荔枝”等,正是千年驯化与自然选择留下的宝贵遗产,无声诉说着物种适应环境的顽强生命力。
金沙江畔,宜宾的悬崖峡谷上下,五株虬枝盘曲的千年古荔树,正是这漫长历史最震撼的具象。经科学测定,其种植年代可追溯至唐以前,2019年被列为一级古树。其中一株干周5.6米,亭亭如盖,浓荫广达数十米,宛如凝固的时间丰碑。它们经历了1967年挂果三千余斤的盛年,也曾沉寂数十载。近年古树重焕生机,再度结实——这一奇迹背后,是空气质量改善与科学管护的合力,更是生态环境整体向好的明证。
《鹤林玉露》指出:“唐代蜀中荔枝,泸、戎之品为上。”古树扎根的这片土地,地名便因荔而唤作“荔枝沟”。它们不仅见证了僰人“以荔枝为业”的古老生计,亲历了唐宋诗人摘果咏怀的风雅,更以年轮默默记录着气候的变迁与文明的韧性。
这一枚红果,自汉赋中的“离支”之名落地生根,经西南夷的精心培植,在唐宋文人的舌尖与诗笔下绽放异彩,又随气候流转在川南河谷找到最终归宿。它承载的不仅是甘甜滋味,更是一部镌刻于巴山蜀水间的活态农业文明史。千年古树虬枝间垂挂的,何止是累累丹实?那分明是时光窖藏的琥珀,凝结着土地的记忆与自然的伟力。
荔枝道
红尘飞骑越千山
蜀道之险,自古闻名,而在纵横交错的古蜀道中,有一条以珍果命名的独特通道——荔枝道。这条因贵妃爱荔而驰名天下的驿路,承载的不仅是鲜荔的甜香,更是一部穿越天险的交通史诗。当杜牧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时,他未曾想到,这疾驰的马蹄声已叩响了千年历史的回音壁。
荔枝道的基因深植于史前文明的土壤。其虽成名于唐,但形成却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晚期。荔枝道是古蜀道最东端的一条,在历史上对促进川陕鄂物资交流、经济发展、文化融合起过极其重大的作用。
这条被巴人南迁足迹踏实的古老通道,历经商周演变,悄然奠定了荔枝道的雏形。至大唐天宝年间,为满足杨贵妃啖食鲜荔的宫廷需求,唐玄宗下令整修涪陵至长安驿路。工程将原有的洋巴道(涪陵至陕西西乡)与子午道(西乡至长安)贯通升级,形成全程约千里的专用驿道。驿站二十里一设,驿卒换人换马昼夜疾驰,《方舆胜览》记载,涪陵荔枝经此道“三日抵京,香色未变”。
这条穿越天险的生命线,其具体走向在现代考古中日益清晰。主线自重庆涪陵妃子园启程,经垫江、梁平入川,过达州宣汉、万源,翻越巍峨巴山进入陕西镇巴、西乡,最终衔接子午道直抵长安。副线则借长江黄金水道至万州,经陆路转开州、达州汇入主线。
行走于今日的荔枝道故地,仍可触摸历史的余温:万源的明代界碑,斑驳字迹间“天宝贡果过境”的刻文犹存;宣汉马渡关丁木沟的清代修路碑,铭刻着商贾“以商养路”的智慧;梁平赤牛城、涪陵龟陵城的南宋山城遗址,则见证着这条古道由贡道蜕变为军事要塞的沧桑。
面对荔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的娇贵天性,古人展现出惊人的智慧。北宋文同在《谢任泸州师中寄荔枝》中详述“筠奁包荔子,四角具封印”的竹筒密封法,利用竹节内的天然湿气延缓腐败。明代《荔枝谱》更完善此法:择巨竹凿穴置荔,以竹箨裹泥封固,竟可保鲜至冬春。合江学者据此推测,当地荔枝或经此法由长江水运至涪陵转陆路疾驰长安。驿道上的运输更是一场与时间的殊死较量——唐代动用超常规驿递系统,驿使携荔枝“二十里换人,六十里换马”,疾驰的驿马扬起红尘,在苏轼笔下化为《荔枝叹》中“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的生动场景。
安史之乱的烽火熄灭后,鲜荔进贡虽止,荔枝道却迎来新生。东川特产蜜浸荔枝仍沿此道北运,直至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年)终因“劳费至多”诏令停贡。历史的转折赋予古道新的使命:明清时期,它转型为川陕茶盐贸易大动脉。梁平马道子遗址发现的“腰店”,集货仓与歇脚功能于一体;宣汉碑刻记载商帮集资修路的盛况,使荔枝道化作区域经济融合的血脉。
千年荔枝道,争议未曾止息。贵妃啖食的荔枝究竟源自何处?岭南说、涪州说、泸州说各执一词。然《元和郡县图志》明载唐代涪州乐温县为贡荔核心产区;严耕望在《唐代交通图考》中考证出“自涪陵县经达州取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的精确路线;更兼三日抵达的时效优势——巴蜀荔枝成为最可能抵达长安仍保新鲜的贡品。当驿马绝尘而去,古道沉寂于荒草,那些深嵌石阶的马蹄印、风雨剥蚀的修路碑、山崖默立的古驿站,仍在见证着人类为征服时空付出的智慧与代价。这蜿蜒千里的红尘路,终以商旅的足迹在历史长卷上续写出超越荔枝香味的文明篇章。
荔枝情
丹果千载系文心
荔枝的红绡玉肌,浸润了巴蜀文脉的墨痕。当果香穿透岁月,它早已超越口腹之欲,化为文人笔下的故园符号与生命隐喻。从三苏祠的守望之树到石刻中的永恒纹样,一枚荔枝承载的文化情愫,在巴山蜀水间酿成千年陈醪。
眉山三苏祠内,两株荔枝树演绎着跨越生死的守望。陈列于庭院的唐代荔枝枯桩,需两人合抱,盘根虬结如青铜铸就,静默诉说着1068年的约定——苏轼回乡守孝之际,乡邻蔡子华等人于苏宅种下此树,盼其“荔子丹时”荣归故里。九百载风雨后,古树虽枯,遗骸经打磨上漆,成为凝固的时光碑刻。在原址补栽的新树今已亭亭如盖,年结鲜果。
“十余年仅尝十颗”的甜蜜遗憾,恰似东坡“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的终生怅惘。宦海浮沉中,荔枝的绿影成了苏东坡的精神原乡:贬谪惠州时,他初啖荔枝惊叹“海山仙人绛罗襦”,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及至儋州,竟宣言“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一枚丹果,终让游子在天涯践行了“吾心安处即吾乡”的诗情。
荔枝的艳色与易朽,成为诗人叩问生命的绝佳载体。杜甫流寓夔州时,咀嚼着“红颗酸甜”的泸戎荔枝,写就“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长安市场上褪色的荔枝,恰似他凋零的盛世记忆,果肉残存的酸甜竟成家国命运的隐喻。黄庭坚谪居戎州,面对“六年怊怅荔枝红”,悲叹“白发永无怀橘日”——戎州荔枝的甘美,反照出忠孝难全的切肤之痛。陆游离蜀后,更以“星球皱玉虽奇品,终忆戎州绿荔枝”道尽异乡故味之思,那抹独特的绿影,已成刻骨的文化乡愁。白居易的荔枝诗则透出禅意:忠州荔枝楼上,他轻吟“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绛纱玉肤的果实与琥珀琼浆交融,瞬间点亮贬谪岁月的灰暗;而《种荔枝》中“十年结子知谁在”之问,将果木生长与人生无常悄然叠印,透出对生命须臾的哲思。
荔枝的形神更被镌入器物,成为解码历史的密语。合江的南宋“高浮雕二侍女”石刻中,两侍女背后,有一串带叶的荔枝果实,一枝挂一果,果实聚为一簇,荔枝表皮的鳞斑状明显,栩栩如生,印证着当时川南荔枝栽培的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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