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人民政协报

世上最惊心动魄的遇见，不是青年男女的一见钟情，而是一个作家遇见另一个作家。其所产生的震荡和影响，让文学的继承和发展超越时代与国界，让优秀的作家作品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

1961年，写作进入死胡同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读到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之后，这部作品犹如一束光亮刺穿死胡同的缝隙，让马尔克斯找到了继续写作需要寻找的道路。1984年底，莫言第一次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据说莫言才翻到第一页就被震惊了——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看到第5、6页的时候，莫言已经按捺不住要用自己得到的新方法写小说了。

在文学的长河中，像加西亚·马尔克斯遇到胡安·鲁尔福、莫言遇见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就是文学阅读的奇妙之处，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文学因此生生不息。

在我自己的阅读与写作中，也有过许多次与另一个作家或者另一篇作品的欣然心会，从而获得写作的启迪，但最难忘的，是我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会说话的猪》这篇作品的时候。

那是1980年的某个夏日。那时没有手机、图书资料也极其匮乏，那时候城里富裕的人家已经用上了电视机，但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父亲买回来的半导体收音机依然带给我那目不识丁的奶奶极大的乐趣。收音机放在我家横堂屋的窗台上，屋子外面是宽阔的阶檐，阶檐外面是敞亮的天地。奶奶摘菜、搓麻线、纳鞋底时，喜欢坐在窗外的阶檐下，面对天光，背靠屋墙。奶奶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听收音机。我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准备考大学，我对听收音机其实没有兴趣，但我每天要帮奶奶干家务活。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不用上学，奶奶也没有干活，我从房里出来经过阶檐时，看到奶奶正站在窗外侧着耳朵听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

晚上十点半，国营农场的饲养员给猪喂了最后一次食，关上九号猪舍的电灯，好让猪崽们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原来，说话的是一只猪崽……

这是一个广播剧，有配乐，有绘声绘色的对话，也有主持人对故事情节的介绍。奶奶听得津津有味，我也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像奶奶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听着，一直到听完这个故事，并且得知，这个广播剧是根据匈牙利作家莫尔多瓦·捷尔吉的小说《会说话的猪》改编的，小说发表在1980年《世界文学》第三期。

我小时候虽然没有读过格林兄弟、安徒生的经典童话，但也从奶奶和母亲的口中听过一些民间童话，母亲就给我讲过《猎人海力布》的故事，对于动物会说话不应该感到惊讶。但是，童话故事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猎人海力布也是因为得到一块奇异的宝石之后才听得懂动物说话的。然而，这个故事里的猪就生活在农场里，而那个农场跟我们的养猪场差不多，养猪场里的猪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会说话了呢？因此，那只会说话的猪不仅让故事里的饲养员吓了一跳，也让听故事的我吓了一跳！

因为听的是广播剧，不管印象怎么深刻，也不如找到这篇作品来读一读。从那天起，想找到这篇作品来读便成了我的心事。但那时候乡下的中学没有《世界文学》这本杂志。一直到大三那年，我在新华书店看到一本《〈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小说卷），我才终于读到这篇《会说话的猪》，也因为有这篇《会说话的猪》，我这个穷学生当即便买下了那本厚厚的《〈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小说卷）。

最近，我终于买到《会说话的猪——莫尔多瓦·捷尔吉中短篇小说选》，离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相隔了45年。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了解到，莫尔多瓦·捷尔吉创作《会说话的猪》的灵感也来自听收音机带来的震惊。莫尔多瓦通常早晨五点一刻起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做早餐。在煮茶和搅拌酸奶油凝乳的时候，他会打开收音机听。一天早晨，他一边搅拌奶油，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里一个国营农场的工作人员正在介绍自己的工作，一句话飘进了莫尔多瓦的耳朵里：

“……以后在给猪催肥的时候，我们不会再使用这个饲料了，因为动物们觉得这个饲料太酸了！”

正是这句话，让莫尔多瓦搅拌奶油的叉子停了下来，让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问号：“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对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除非猪会说话！于是，这个正在创作上苦苦求索的作家写下了《会说话的猪》，并且立即引起轰动，从此奠定了他讽刺幽默小说的风格。而这只会说话的猪，也让我学会了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竖起耳朵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作者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作者：汤素兰

文字编辑：谢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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