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颖源
乙巳年的端午去给路秉杰先生送行,默默把一副手书的挽联填入灵柩,须臾便被堆叠的祭品埋没,这不过是替一副安详的躯壳料理最后的程序,而那曾经的有趣灵魂早已漫游在自在天国。
和路师的正式交集是在三十五年前同济文远楼阶梯教室内,仅有半学期的中国建筑史课。路师授课显然不屑用部颁教材宣讲,而是按照毕生浸濡古建国学的悟识即兴发挥,都是课本里找不见的神思妙想。他开宗明义讲自己名字中“傑”的古体是象形双鸟栖梢,会意优秀人才,但改作简体后就成了木头底下加柴火烤,顿失斯文;由此引申到“建筑”今义来源于日文,1897年已有“日本建筑学会”,而中国1930年成立的还是“营造学社”。自此每讲古建构造,必从说文解字入手,“柱、梁、檩、枋、椽”在路师眼中便是“主—两—邻—方—传”的衍化,如同古乐五音之律。路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用他浓重的山东腔鼻音抑扬顿挫念叨韵辞旧句,台下学子好像跟着说书先生手中挥动的折扇穿越古今,神游天下,这种课很难做笔记,勉强落笔的字画也不成系统,全凭心印,听懂了,终生受教,听不明白,此生无缘再会。
路师是陈从周先生1963年招入的第一位研究生,位列陈门弟子榜首,是陈先生几乎所有古建考察和新旧园林营造的追随者和协作者,堪当陈先生名下皇皇古建园林业绩的实操手,并将先生重要著作日译出版,功不可没。1980年路师以首批公派留学生身份负笈东瀛,从历史渊源上深掘中日建筑关联,用隔海遗存的古迹考证中土淹没不传的匠作制度。
告别同济十余载后,重逢路师于校园,双眸如电,印堂高亮,声若洪钟,原本稀疏的鬓发已褪成光头大顶,大腹便便,姗姗踱步。路师后期致力浮屠研究,有“塔王”之誉,搞学问能做到和观照对象物我合一,庶几进入修身铸性境界。路师和陈先生俱出身寒微,依靠后天勤奋改变命运,但路师承袭陈先生乾嘉朴学重考据实证的治学风格,积累的浩瀚古建民居测绘图档和整理出版的古建文献大系,又岂是一个出身或名号所能媲迹,超然物外,不重外象而求内在。
为师之道重在授业解惑,但今世认知的更新如白驹过隙,为人师者被弟子超越指日可待,唯有师道尊严和治学精神可不朽,路师这派由学得道、以道解学的境界和处世,虽未必前无古人,但当后无来者。学生仰师高风,为“兹是哲匠”撰联“中州塔厦功在千古传承,东隅园庭自有四海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