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种小说|苏童的新长篇,“给郊区写了一首挽歌”
创始人
2025-06-21 11:45:55
0

(转自:小鸟与好奇心)

苏童的新书,讲了一个发生在文革末期到改革开放初期的故事,挺长,足够从一个小孩出生前讲到他后来私奔并带着自己的小孩回家。故事发生的地点照例是苏南,一半发生在农村,一半发生在城郊。这段时间蕴含的社会素材实在太丰富太有弹性,有的时候不过是讲述历史,却像是虚构,有的时候编的故事也抵不过现实,以至于后来讲述这些往事,本身就像一场巨大的解构。这本书就给人这样的感觉(或者苏童一直给人这样的感觉?)你对它的评价完全取决于你对过往的了解程度和评价。如果你一无所知,那么也可以当一个有点像段子的鬼故事看,好像生活有的时候就是那样。

经“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授权,我们把小说里的某一段发布如下:

关于我祖母的亡灵

1

我祖母是小脚,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她的世界以咸水塘为中心,方圆局促,不会超过五里路,晚年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塘西村,由于行踪诡秘,村民们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塘西村的人们称她为塘东的邓家奶奶。他们记得她为了棺材而来,偷偷造访的都是好手艺的木匠,但她对木匠们的手艺挑三拣四,又不信任他们的人品与信誉, 交易总是谈得不欢而散。邓家奶奶最后为什么选择萧老五,塘西木匠们并不清楚其内幕,他们只记得萧老五死得比邓家奶奶早,他临终前几天,还在后院偷偷摸摸地给一口棺材上油漆,那是他一生打制的最 后一口棺材。人算不如天算,两个老人之间的秘密交易被迫中断,那口棺材后来便一直存放在萧家的后院了。

没有人在意我祖母留在塘西的棺材,除了她自己。我们后来都明白她临终前的忧愁事关棺材与墓地,棺材买了不能睡,墓地选了没人挖,这能怪谁呢?她瘦小的肉身被焚化成灰,装在一只塑料骨灰盒里,不多  不少,看起来很相称。我父亲把它埋在大坟地里,与我祖父、曾祖父、曾祖母腐烂的棺木为邻,从亲情与伦理上说,这算是她完美的安息之地

了。谁能预料到我祖母的亡灵会如此不安,如此愤怒?塘东的邻居们都夸赞过我祖母循规蹈矩的一生,说她是妇道人家的模范,她死后理应保持这份美德,即使是一捧灰,即使置身于一只盒子里,仍然可以在地下陪护她的亲人,但他们不是高估了我祖母的美德,便是低估了她的抱负。在我祖母死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品格的缺陷。我祖母在大坟地里一定与别的亡灵攀比了,一定妒忌了,一定发怒了,她生前不计较自己活得多么卑微,死后却样样计较,不肯安息,邻居们想不通,既然已经成 了一捧灰,为什么还放不下那口棺材呢?

从塘西村那边频频传来了我祖母的消息,说她的鬼魂每天清晨都去萧木匠家的后院,给她的棺材打扫卫生。萧木匠的女儿好芳声称能够看见我祖母手里的笤帚,能够听见我祖母的抱怨声,有时候还能看见我祖母的一双小脚。人们最初都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们相信鬼魂,也不相信一个鬼魂每天会去打扫一口棺材。想想从大坟地到塘西村的旅程,一个小脚老太太每天来来往往,该是多么辛苦?既然已经做了鬼魂,天地之间都是家,棺材打扫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

也有不少老人从传闻中预见了自己日后的哀伤,尽管没有那么在意棺材与骨灰盒的差别,但他们心有戚戚,依稀看见我祖母蹒跚的亡灵手持一把笤帚,在晨雾里穿越城北公路,向塘西村缓缓挪移。亡灵的脚步若隐若现,也是最苦楚的。他们懂得我祖母巨大的遗憾是双重的,一是为了能睡那口棺材,二是舍不下她人生中最大的投资。老人们互相探讨来自塘西村的消息,唏嘘不断,有一件事激起了他们的公 愤。听说萧木匠家的鹅鸭是在我祖母的棺材里下蛋拉屎的,这实在太过分了,像我祖母生前那样爱干净的人,一年四季在衣襟上别一块手 绢,就算变成鬼魂一定也讲卫生,那家人如此糟蹋她遗留的棺材,她怎么能受得了呢?老人们就在塘东的街头批评塘西人,说他们塘西人后院那么大,养鸭养鹅非要在人家的棺材里吗?鹅粪鸭粪多脏,鹅鸭

不知道那是人家的棺材,他们活人难道不知道?不怪邓奶奶的鬼魂多事呀,要怪就要怪那家人不好!塘西人,都没什么良心的!

他们说好芳能看见我祖母的鬼魂。

好芳在识别鬼魂方面的天赋,最初无人相信。她是家里负责捡蛋的人,他们家的鹅鸭习惯在后院的棺材里下蛋,为了它们进出方便, 棺材盖平时自然是打开的。好芳之所以能发现我祖母的踪迹,首先是因为那棺材盖的诡异,它总是擅自合上,合得严丝合缝的。棺盖不轻, 她每次去打开棺盖都要费很多力气,第二天早晨它却又盖上了,鹅鸭憋着蛋,站在棺材盖上叫唤,好芳便跺脚嚷嚷,怎么又盖上了?怎么  又盖上了?

好芳质问家里人,谁天天去盖棺盖?害她天天要开棺盖。他们都说没有,好芳说,你们都没盖,难道是鬼盖的?她说话这么难听,黄  招娣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骂谁是鬼?谁想到她家后院真的有鬼了。

有一天早晨好芳从棺材里捡了两只鹅蛋,刚直起身子,听见一个声音在呵斥她,瘟货,又不关盖子?关上盖子,关上盖子!那声音来自后院的栅栏门外,听起来属于一个老妇人,栅栏上茂密的丝瓜藤遮掩了好芳的视线,她看不见人脸,好芳说,你才是瘟货,是你家的棺材吗,要你管什么闲事?我们家的鹅喜欢在棺材里下蛋,关上了鹅怎 么进去下蛋?她拿着鹅蛋往家里走,听见栅栏门吱吱响了一下,回头一看,便看见了一团雾状的人影,人影很瘦很小,身体与脸是模糊不清的,一双小脚和手里的笤帚却清晰可辨,那小脚穿着红色绣花鞋, 步履短促而急迫,那笤帚在焦灼地摇晃。人影子靠近棺材,变得白了一些,好芳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棺盖缓缓合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把笤帚在棺盖上来回舞动,棺盖上的鹅粪纷纷掉落,好芳又听见了一个愤怒的声音,脏死了,脏死了,这么多鹅粪,也不知道扫

一扫。

好芳吓了一跳,抓着两只鹅蛋往家里跑,边跑边喊,后院有鬼,是个鬼!

家里人闻声都跑到后院去察看。院子里没有人,自然也没有鬼。萧木匠夫妇特别注意了我祖母的棺材,发现平时打开的棺盖确实又盖  上了,棺材四壁干净得异常,像是刚刚被擦拭过的。事情是有点奇怪,他们跑到栅栏边朝两边看,时辰还早,村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影,也看 不见那个鬼影。萧木匠问好芳,是个小脚老太婆?拿个笤帚来扫棺材?  不会是三奶奶吧,要不就是村西的七奶奶?好芳说她没有看清鬼的脸,只看清了笤帚和鞋子,听见了鬼的骂声,那声音不像是三奶奶,也不 像七奶奶。黄招娣问好芳鬼穿的什么样的鞋子。好芳说那是一双红色的粽子鞋,鞋帮上绣满了黄色的花,绿色的鸟。好英说,那不是死人  穿的寿鞋吗?你看见的究竟是死人还是鬼?好芳说,不是死人,死人  怎么会走路?肯定是鬼。好英又说,鬼说鬼话,只有鬼能听懂,你怎  么听得懂?鬼怎么会骂你瘟货?难道你也是个鬼?好芳又气又委屈, 说,你才是鬼,明天我不捡蛋了,你去捡。

黄招娣摸了摸好芳的额头,还翻开她的眼皮察看了她的瞳孔,女儿一切正常,她相信好芳没有说谎。不好了,这下不好了。她绝望地看了眼萧木匠,低声说,恐怕是塘东邓家奶奶来了,她舍不下这口棺 材。萧木匠心里也百般狐疑,他走到我祖母的棺木旁边,敲了敲棺盖,听见棺材里传来沉闷的回声,嗡嗡地响了好久。萧木匠用衣袖擦了几下棺盖,说,以后就让棺盖盖着吧,别让鹅鸭再进去下蛋,看看她还 来不来。

黄招娣没再说什么,她整了整头发和衣领,对着棺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邓家奶奶,你是好人呀!邓家奶奶你是咸水塘最好的好人,活着做好人,走了应该也一样的,小孩子不懂事,鹅鸭不懂卫

生,以后我们一定好好爱护你的寿材,你千万放心,千万别来打扫了,会把孩子吓着呀。

做完了大人该做的事,黄招娣把好芳拉过来,让她也对着棺材鞠躬磕头。好芳一知半解地行了大礼,黄招娣觉得还不够表达诚意,命令好芳唱个歌。好芳说她不知道死人喜欢听什么歌,问黄招娣,黄招娣一时也无主张,说就是表个心意,你什么歌唱得好就唱什么。好芳就对着我祖母的棺材,认认真真地唱了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好芳唱毕,黄招娣觉得心意到了。她跑到田垄上摘了几丛蒿草,棺盖上面放了一把,后院的栅栏门上也挂了一把。蒿草驱邪避鬼,但能否阻止我祖母固执的脚步,她心里也没底。

好芳自此再也不敢去后院,换了好英去捡蛋。或许是好英胆大不怕鬼,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祖母的鬼魂。不过,新的麻烦又来了,他们家里的鹅鸭认准了我祖母的棺材,进不了棺材里面,它们就蹲在棺盖上下蛋,大多数蛋从棺材上滚下来,好英捡到的都是碎裂的鹅蛋鸭蛋,分成两半的蛋。

蛋的损失让黄招娣心疼,更大的烦恼是维持棺材清洁的负担,很明显,敬重棺材就是敬重我祖母的亡灵,要避免惹恼我祖母的亡灵, 就必须时时维护棺材的卫生。偏偏鹅鸭不懂这些,它们下了蛋总是要拉屎,黄招娣天天去后院清洗棺盖,不胜其烦。有一天她下了决心,

对萧木匠喊,我们不能再留着这口棺材了,吃不得用不到,倒像是供了一尊佛,你明天就给塘东招娣家送去,运她家门口去,随他们要不要。

2

那天萧木匠和他堂弟推着一辆大板车到我家门口,我母亲正在上班,家里只有我和我父亲。他们自知此行犯忌,一路上算是很谨慎了,那棺材用油布罩得严严实实,绑了绳子,看不出来油布下盖的什么东西。

我和我父亲出去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小孩围着大板车,什么东西?  车上什么东西?他们这么嚷嚷着,试图揭开那油布,萧木匠粗暴地推开了他们,一车木料!有什么好看的?一转脸他看见我父亲,慌乱地挤出一张笑脸,露出一口杂乱的黑黄色牙齿。他想要跟我父亲握手, 又不敢,最后朝我父亲鞠了个躬,对他堂弟说,这就是邓站长呀,咸水塘文化水平最高的人。

我父亲扫一眼大板车就明白了,他怒视着萧木匠,脸色很难看。不是说好的吗?这棺材用不上,我们不要了,你现在把棺材拖我家来,什么意思?萧木匠连连摆手,邓站长千万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这棺材放我家后院,本来是我家的福分,可是我家的鹅鸭讨厌,它们天天钻棺材里下蛋拉屎,惹恼她老人家啦。我父亲开始没明白他的意  思,惹恼谁了?棺材本来就没用了,鹅鸭进去下蛋拉屎有什么关系?打扫一下不就好了?那萧木匠谦卑地看着我父亲,眼神躲闪,说话吞吞吐吐起来,邓站长,我知道你不会计较,可是你妈妈她老人家计较呀。不瞒你说,我家好芳看见她老人家的鬼魂了,她还舍不下自己的棺材,见不得棺材那么脏,天天拿把笤帚来扫鹅粪,我家里人都吓坏

了,这口棺材,我们不敢留了。

一旦提及鬼魂之类的事,我父亲就不耐烦,鬼,鬼,鬼!他厉声道,你们塘西人的脑袋里装了多少糨糊,工作组进驻你们塘西村多少次了,苦口婆心教育你们,你们到现在还相信鬼魂?我母亲是鬼魂? 你告诉我,她的鬼魂什么样子?萧木匠眨巴着眼睛,嗫嚅道,我没看见,好芳看见了,好芳说看见了她的小脚,还有笤帚。我父亲说,好芳是你女儿?她多大?等着吧,下次工作组抓她典型!萧木匠有点慌,连声说,好芳五岁,才五岁呀,不够资格做典型的。

我父亲走近大板车,伸手摸油布,手触及油布下面的棺木,竟然有点疼,我祖母的灵魂似乎长出了坚硬而尖利的牙齿,正在噬咬他的手指。我父亲的手慌张地弹起来,指着塘西村的方向,拖回去,马上拖回去,这棺材随便你自己怎么处置,不准拖我家来!萧木匠对我父亲赔着笑脸,是你母亲的寿材呀,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料,她花了不少钱,我爹花了不少心血,我怎么敢随便处置?我父亲挥挥手说,让你随便处置你就随便处置,马上拖回去,别让邻居看见,更别让我爱人看见,等会儿她下班回家,看不把你们骂得狗血喷头!

萧木匠和他堂弟怏怏离去。他们原先是想把棺材推进咸水塘去的, 这算最简便的处理方法了,就算我祖母的亡灵能够潜水去照拂她的棺材,闹鬼也是在咸水塘里,由她闹去,他们眼不见为净就可以。他们把大板车停在塘边,掀掉了厚重的油布,下午的阳光朗朗地照着我祖母的棺木,富丽堂皇的暗红色油漆下,老楠木和老柏木木料的木纹脱颖而出,看起来是那么细腻,那么活跃,那么高贵,棺头上雕刻的福字喷了金粉,熠熠闪光,一圈繁琐的金光,形状吉祥,色泽庄严,那是萧老五一生最后的杰作。萧木匠抚摸棺木侧耳倾听,听见棺材里回  荡着嘤嘤嗡嗡的声音,像是咸水塘的流水声,也像是亡灵的怨诉。他 分不清那是我祖母的声音,还是他亡父的声音,或者是两个亡灵汇合

在一起,互相补充,互相说明,一齐倾诉着死者的愤怒,这么好的棺材,你们竟然要沉到塘里去?难道要在棺材里养鱼吗?萧木匠犹豫好久,终究下不了手,展开油布重新将我祖母的棺木蒙上了。

说是随便处理,其实很棘手。萧木匠和堂弟商量棺材的去处,首先想起了蒋家祠堂。祠堂是鬼神敬畏的地方,女人不能进去,女鬼自然也不易进去,那里宽敞洁净,至今存放了好几口蒋姓家族的棺材, 再多一口棺材应该无妨。他堂弟不乐观,说祠堂好是好,就怕不让放,那是蒋家人的祠堂,现在又挂了革委会的牌子,里面那几口棺木都是蒋文良家亲戚的,萧家人的棺木都进不去,何况这个塘东邓家奶奶呢?

果然,大板车停在蒋家祠堂门口,蒋文良知道他们的来意,他冲出祠堂对他们嚷,是邓家奶奶那棺材?拖这儿来干什么?他骂萧木匠没脑子,说革委会办公室本不允许存放棺木,村民自己的棺材暂时存放在这里,那是他顶着压力为乡亲们做的善事,你萧木匠怎么能把塘东人的棺材往祠堂里拖?何况世界上本不该有这口棺材,谁打的棺材谁负责。

萧木匠承认一切都归咎于他爹,但是萧老五现在长眠地下,自己  都缩在骨灰盒里,怎么爬出来处理这口棺材呢?他向蒋文良诉说自己  的难处,愁死我了,本来棺材放后院也能派个用场,谁知道那邓家奶奶的鬼魂天天来扫鹅粪呢?我家好芳吓得魂不在身上,天天夜里发烧 呀。萧木匠还说,邓家奶奶自从成了鬼魂,一双小脚像是踩了风火轮,跑得比谁都快,哪儿都去,只有这蒋家祠堂是塘西村老祖宗的地盘, 邓家奶奶的鬼魂断然不敢进来,你要是不让放祠堂,这棺材就没地方能放了。蒋文良问,邓站长怎么说的?他到底什么意思?萧木匠说, 邓站长让我随便处理,我能怎么随便?这么好一口棺材,沉咸水塘里实在不舍得,要拉到街上去卖吧,现在谁会买棺材?我还能劈了它做

木料?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我该拿这口棺材怎么办?

蒋文良也挠头。他知道我祖母生前与萧老五的交易,问萧木匠,你爹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给邓家奶奶划了竹林里的一小片地,答应给她做墓地?萧木匠有点心虚,摆手道,那不作数的,竹林是村里的公共财产,不是我家的,我爹是好心帮她,不是偷卖竹林呀。蒋文良说, 你心虚什么?买竹林的走了,卖竹林的也走了,偷卖不偷卖现在也无所谓了,那棺材你不是没地方放吗?就埋到竹林里去,人埋下去犯法,我要倒霉,你悄悄埋一口空棺材下去,我也管不上,去竹林,悄悄埋了吧。

萧木匠斟酌蒋文良的主意,觉得这么好的棺材白白埋地下,虽然莫名其妙,但毕竟也算入土为安,无论对于我祖母的亡灵,还是他爹的亡灵,都算是最好的告慰了。他们推着板车离开蒋家祠堂,堂弟半路跑回家,拿了一把铁锹一把镐头。这样,一把铁锹与一把镐头放在油布上,偶尔颠簸震动,油布下的棺木沉默无声,似乎默认了这条差强人意的归途。他们推着我祖母的棺木往竹林那边去,人与棺木都沉默无声。路上有村民问萧木匠,是你家那口招鬼的棺材?你们拖来拖去的,要拖哪儿去?萧木匠含糊其辞地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

进了竹林,板车寸步难行,他们只好卸下棺材,用绳子绑着棺材往竹林深处慢慢挪移。萧老五当初许诺给我祖母的墓地具体在什么位置,已经死无对证,萧木匠和堂弟并不清楚。他们选了一块较为平整松软的地方,就专心挖坑了。因为只埋一口空棺,没必要挖得那么深, 墓坑很快竣工。棺木入坑,挖出来的土填回去,慢慢地掩埋了棺木, 他们看见那棺头上的福字顽强地闪亮,最后终于闭上眼睛,那人间的祝福伴随着一圈金色的亮光,沉在泥土之下了。一切都很顺利。萧木匠俯身贴地,谛听地下的动静,这次他依稀听见了一种安谧的回声, 似乎是老人熟睡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噜。

萧木匠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看上那口埋葬的空棺。蒋秃子和他儿子白天在竹林里偷偷拆棺材,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抬棺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是给隔壁邻居知道了。亲戚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和黄招娣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丢下饭碗就往竹林里跑。那墓坑果然空了,隔夜的雨水积在坑里,很多竹叶在水坑里漂浮,水底下还有一只竹笋蹿了出来。夫妇俩都气得跺脚,不知道蒋秃子为什么要做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跑到蒋秃子家撞开院门,一下就明白那棺木的用途了,我祖母的棺木最终被蒋秃子随便处理了。蒋秃子家院子里堆满了刚刚打好的八仙桌与方凳,尺寸一致,样式统一,萧木匠一眼就看见那些被拆卸的棺盖棺板倚在院墙上,那个镶有福字的棺头则卧在鸡窝上,金色的福字还在熠熠闪光。

蒋秃子对他们夫妇俩的声讨有所准备。那么好的棺材在地下埋着,装的又不是人,是空气,竹林多潮湿,你们埋得那么浅,木料很快就烂掉,不都浪费了?蒋秃子诚恳地说,我也是响应勤俭节约的号召么,香椿树街的点心店要换新桌子新椅子,一共要十套,我缺点木料,就想着废物利用了。

你废物利用也要用自己家的废物,怎么能利用我家的东西?萧木匠指指蒋秃子家的屋顶,蒋秃子我问你,要是我家筑漏缺瓦,能不能到你家屋顶上掀几片瓦呢?

那怎么是一回事?蒋秃子坦然道,那瓦是我家的,你不能掀,这棺材不一样,谁都知道那是塘东邓家奶奶的,不算是你家的,现在人家不要你家也不要,我才去挖出来的,大家都干木匠,这么好的木料让它烂在地里,你们不心疼我心疼!

这说的是哪门子歪理?轮得到你心疼那木料?你要是把棺材拖回家存粮食放杂物也算了,怎么能卸了它?你就不怕邓家奶奶的鬼魂找你?黄招娣说,我家的鹅鸭在棺材上拉几摊屎,她的鬼魂就天天去我

家后院,你把人家棺材大卸八块的,她怎么饶得了你?

我不怕鬼,鬼不怕我就行,我怕什么鬼?蒋秃子说,我儿子明年娶亲,彩礼还缺两百块呢,我缺钱,要靠两只手挣钱,现在只要能凑 满彩礼钱,我得罪神仙菩萨都不怕,还怕得罪个鬼?

你缺钱我家就不缺钱?黄招娣冷笑了一声,转脸看见左右两边的院墙上,冒出好几个邻居的脑袋,一沉一浮的,她就对那些脑袋说,大家都看见的,这棺材是他蒋秃子卸的,是他得罪的邓家奶奶,不怪我们,既然已经给他卸成了木料了,我们搬回家去,这么好的木料做桌子谁不会?做椅子谁不会?不管能换多少钱,这钱我们自己挣!

那些脑袋都频频点头,表示黄招娣言之成理。蒋秃子自知理亏,与萧木匠夫妇相比,他并没有资格拥有这些木料。他试探着跟萧木匠夫妇做交易,我给点钱,行不行?三块钱?五块钱?最多五块钱。蒋秃子太吝啬了,五块钱的最高出价,让萧木匠备感羞辱。萧木匠跟蒋秃子算了一笔账,你装什么糊涂?这棺材的料子,可以做四张八仙桌桌面,六个凳子的凳面,两个凳子就能卖五块钱了,你出五块钱,把我们当叫花子呢?

交易谈不拢,萧木匠夫妇不让蒋秃子占便宜,叫了几个亲戚来,把所有棺板都抬出了蒋秃子家的院子。

我祖母的棺材就这样回到萧木匠家的后院,它曾经庞大庄严的身 躯现在被分割成片状或块状,虽然回归了原处,却已成木料。塘西人都听说了此事,大多数人都站在萧木匠家这一边,觉得蒋秃子是钱迷心窍了,但他们不知道棺木的主人会迁怒于谁,在蒋秃子父子与萧木匠夫妇之间,我祖母的鬼魂会追究谁的责任?大家都拭目以待。

村民们路过萧木匠家的后院,听见院子里响起了久违的锯刨的声音,萧木匠在新搭的木作案边忙碌。最初他们还能看见那个醒目的棺头板,金色的福字被地下的泥土污染过,虽然几经擦拭,多少还是污

秽,它在阳光下勉强闪烁吉祥之光,光芒已暗淡,看起来有点辛酸。萧木匠在后院忙了几天,棺材板都不见了,院子里落下满地刨花,一堆桌椅站在那些刨花里,怯生生的样子。桌椅规格都小,看起来不是给点心店用的,村民们隔着栅栏问萧木匠,给哪里打的桌椅?萧木匠 摇头说,自己家用。他给那些桌椅上了深棕色的新油漆,统一了棺板与其他杂料的颜色。一只只深棕色的桌椅在墙边晒太阳,就是桌子的  样子,椅子的样子,已经看不出任何棺木的痕迹。

萧木匠那天用板车拖着那堆桌椅出村,还是用油布蒙着,远看鼓鼓囊囊的一堆,村里人知道,油布覆盖的已经不是棺材,是一堆桌椅了。问他准备把桌椅运到哪儿去,萧木匠朝前方努努嘴,却不肯说出那个目的地。他推着一车新椅子往我们塘东走,往我们咸水塘工农子弟学校走。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在跳跃运动活泼的音乐声中,我们一边跳跃,一边看着萧木匠把板车推进了学校的大门。

老校工出来迎接萧木匠,帮着他一起从板车上卸货。大约有十几套崭新的课桌椅,沿着传达室的墙一一摆开,椅子摞在桌上,像一个露天教室,隐约有油漆的气味飘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些新桌椅的桌面与凳面,都来自我祖母的那口棺木。

说来很巧,我父亲那天也看见了萧木匠。他去塘东供销社买香烟,正好撞见萧木匠的板车横在供销社门口,那块油布折好了堆在车上。萧木匠从台阶上下来,怀里抱着一条飞马牌香烟。他看见我父亲时很尴尬,装作没看见,埋头朝板车走几步,回头偷看我父亲,我父亲恰  好也回头,对视之间萧木匠的脸红了,我着急回家干活,没看见邓站长。他说,邓站长来买什么?我父亲说,买香烟。萧木匠便露出会心  一笑,迅速地拆开香烟的包装,快步走向我父亲,他朝我父亲中山装口袋里塞了一包烟,飞马牌的,好烟。

我父亲不知道萧木匠什么意思,你给我一包香烟干什么?萧木匠支支吾吾的,邓站长,你是好人。我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香烟,萧木匠,你什么意思?萧木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露出一口黑牙朝我父亲笑一下,我最近活忙,要回去干活了。他这么嘟哝了一句,推起板车慌慌张张地走了。

我父亲不知道萧木匠为什么给他一包烟。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听说了我祖母那口棺材的下落。萧木匠处理了我祖母的棺材。那包飞马牌香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与其说那是萧木匠的馈赠,不如说是我祖母遗留的一份礼物,那礼物曾经在我父亲唇齿间燃烧,但其燃烧的滋味,我父亲回忆不起来了。

……

题图来自电影《立春》

相关内容

热门资讯

为什么全球近500家跨国企业高... 转自:CGTN 【为什么全球近500家跨国企业高管来到青...
5分钟生命时速!西乡交警护航急... 6月20日,西乡县公安局交警大队民警巡逻途中紧急护送突发急病女生就医,5分钟将其安全送达医院,助其转...
最新或2023(历届)村干部学...  习近平同道在十八届中心纪委二次全会上强调,党面临的情势越复杂、肩负的任务越艰巨,就越要加强纪律建设...
“具身智能”成国家未来重点培育... 转自:央视网央视网消息:今年3月,“具身智能”首次被写入两会政府工作报告,成为国家未来重点培育产业,...
最新或2023(历届)最新的医... 今日,我院精心组织了第一期“严明政治纪律、严守政治规矩”集中学习培训班,集中学习结束后,我又自学了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