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岩指导学生制作拓片。
剪刀在红纸上刻出“禁”字锋刃,眩晕眼镜模拟吸毒者的天旋地转——2025年6月的福州科技馆里,七旬老人张书岩正将禁毒誓言烙进青少年的心里。
2009年,这位福建省“最美禁毒人”在邻村火堆中抢回清代绣花鞋时,绝不会想到那些蒙尘的秤砣与鸦片枪,终化作禁毒教育的利刃。
抵押房产、举债百万、摔断腰骨……十几年来,老人家将13座濒塌古宅布置为“四条长廊,十三个展厅”,故宫博物院第六任院长单霁翔称叹其“乡野有故宫”,张书岩的孤勇终成星河。
搜寻即将消失的漈头记忆
张书岩60岁那年,屏南县退休干部的身份刚落到身上,人却扎回了漈头——那个距县城十里地,送邮件都得看日子的千年古村。
退休手续办完,他心里头空落落的,手脚却闲不住。看着村里人到县城取信不便,他念头一动,“办个邮政代办所吧”。于是,一个绿色的帆布邮袋就挂在了他的肩上,风里雨里,挨家送信送汇款单。
大伙初见他背着邮袋来,习惯地摸口袋掏钱。张书岩摆摆手:“不要钱,不要钱。”乡亲们一愣,随即笑得像漈头的溪水开了冻:“书岩,你是活雷锋啊!”这声“雷锋”,他听着受用,心里也踏实几分。邮路走得熟了,村子里的犄角旮旯也看得更清。
“多好的东西!都是老祖宗用过的,浸着汗水和日子呢。”张书岩向记者回忆,送信路上,他常撞见一些旧物件被随意遗弃,心尖儿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他们觉得是破烂,当柴火。”
起初是顺手捡,后来就成了有心收。
他把这些“破烂”带回临时租来的两间小平房,自己动手敲敲打打,修修补补。渐渐地,屋里头堆不下了,他便琢磨着,干脆摆出来让人看看。于是,“农耕文化小展室”“明清家具小展室”像两粒种子,在漈头悄然落了地。
东西不值钱,却也引来些好奇的目光。
村里人,偶尔路过的干部、专家,探头进来瞧个新鲜。张书岩心里有点高兴,更多是觉得这事该做下去,像那邮袋一样,得接着背。
不过,让张书岩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捡的不是“破烂”,而是差点湮灭的“记忆”,是在一个雨夜。
消息传来,离城40多里的前塘村,一位90多岁、缠过小脚的奶奶过世了。张书岩冒雨前去吊唁。老人堆在屋角的遗物眼看就要被投入院中那口烧纸钱的大铁锅里,他眼尖地瞥见了那堆旧物里有两双小小的鞋子——尖尖的鞋头,翘起的鞋帮,暗色的绸面上绣着褪色的花草,裹脚布缠绕的痕迹还清晰可辨。
“这个!这个不能烧!”张书岩脱口而出,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几步跨过去,不顾雨水打湿衣裳,从那堆即将投入火中的遗物里,把这两双小鞋“抢”了出来。
煤油灯的光摇曳着,映着张书岩急切的脸和被雨水模糊的眼镜片。他把鞋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两段即将被烈焰吞噬的、无声的历史。
这两双清代的绣花鞋,成了他展室里最特别也最沉重的展品。它们不再是简单的“旧物”,而是某种残酷又真实的历史印记。
那一刻起,张书岩心里的“小展室”变了味道。他不再仅仅是捡拾被丢弃的旧物,更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在灰烬的边缘抢救那些即将消失的漈头记忆。
在此读懂中国乡土基因
小展室有了名气,张书岩的野心更大了。
漈头村的老街老宅,他日日经过,看它们歪斜着身子,在风雨里飘摇。雕花窗棂朽了,梁柱被虫蛀空,屋顶塌了大半边,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会轰然倒下。
“老有个声音对我说:‘得救它!’”张书岩告诉记者,那段日子里,他总寻思着做真正的博物馆,把这些年搜罗来的“宝贝”安安稳稳地放进去,让后人能踏踏实实地看。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撞上了冰冷的现实。
老宅不是小展室,修它,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元。他那点退休金,杯水车薪。
家人纷纷跳出来反对。老伴儿愁得睡不着觉:“你疯了?那是个无底洞!咱家这点家底,填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儿子儿媳也忧心忡忡:“爸,退休了享享清福不好吗?操这心,欠一屁股债,图啥?”
张书岩闷着头,不吭声,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保护一座村庄的文物,就是承接一座村庄的根脉,挽救一座村庄的生命!”这话在他心里翻腾,却说不出口,说出来家人也未必懂。
他默默地开始了行动。先是磨破了嘴皮子,说服几个还算宽裕的亲戚“入股”。借条打了厚厚一摞,还不够,他一咬牙,瞒着家人,偷偷把县城的房产抵押了出去。
钱像水一样流进老宅的修缮里,可这“水”远远不够。请不起专业的古建队,怎么办?张书岩自己上!60多岁的人了,爬上爬下,清废墟,扛木头。
他哪懂什么榫卯斗拱,就靠翻书、琢磨,硬着头皮干。一次,他从摇摇欲坠的二楼扛一块腐烂变形的厚木板下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了下去。
腰椎骨裂般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嘴里一股腥甜,吐出两颗断牙,木屑扎进皮肉,血混着汗和灰尘。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来,他疼得脸色煞白,却还惦记着那块摔断的木头能不能用。
家人闻讯赶来,看着病床上浑身是伤的张书岩,眼泪止不住地流。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债台高筑,伤筋动骨,家人的眼泪……这“创业”的头三脚,踢得张书岩遍体鳞伤。漈头的风,吹过他缠着绷带的腰背,带着早春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
古宅梁木的霉斑尚未干透,张书岩的腰伤仍隐隐作痛,转机却如春雨悄至。
2013年夏,一封来自浙江的信件辗转抵达漈头村——全国古村落会议上,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点名听取这位乡村老人的汇报。
张书岩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连夜将3万件藏品的名录誊抄成册,乘着绿皮火车北上。会场里,他指着照片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吊九楼”说:“这不是废墟,是漈头人用木头写的家书。”单霁翔慨叹:“民间有故宫,根在乡野中。”
家人终成“同盟军”。儿媳妇李屏平清早开馆擦展柜,晌午给研学孩子煮锅边糊;儿子开货车运展板全省巡展;老伴守库房登记藏品,嘟囔着“欠债百万元还笑”,却把降压药塞进他的口袋。
政府亦伸出援手。2019年起,专项修缮款注入古宅,省文旅厅挂牌“青少年研学基地”,福州市博物馆专家驻点3个月,教他们用硅胶补瓷裂、用虫药护古籍。
今时漈头,早已非昔日光景。耕读廊悬千件农具,廉政廊挂百家训言,雷锋廊贴少年手绘报,乡愁廊嵌海外游子家书。美国教授留言:“在此读懂中国乡土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