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勇
每年,五月的风掠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时,我总会想起沙枣花。那是深藏在记忆褶皱里的一种花,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总在此时打开时光的匣子。此刻,坐在江南的书斋中,我恍然又看见西古城外林带里的树木在戈壁风中摇曳,细碎的金色花儿簌簌落下,在沙地上随风流动。
石河子西古城的沙枣林是刻在我骨子里的乡愁。沙枣花有“沙漠桂花”之称。沙枣树把根扎进盐碱地,舒展枝叶。记得住在连队东头的一个老军垦常说:“沙枣树是穿军装的树,能咽下铁砂子,吐出桂花香。”
那时候,五月通往连队小学的土路上沙枣花香弥漫。每天清晨,露珠尚未在叶片上凝结成颗时,我们已经踩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冲进花香。花期的沙枣树总爱和我们捉迷藏,把米粒大小的花朵藏在银叶背面,可那香气却像调皮的精灵,钻进衣领,粘在发梢,甚至偷偷藏进课本。
我最期盼上劳作课。老师带着我们给沙枣树培土时,连队的老连长会摘下帽子当容器,教我们按三捧沙、一捧碱土的比例,调配“特供营养土”。汗水滴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会变成细小的盐花,混着沙枣花的甜香,在睫毛上结出晶莹的霜。有时,我们中间有人会忍不住偷折花枝,老师逮住也不恼,只是将花枝带回学校,插在瓶子里,摆在教室的窗台上。
深秋时节,成熟的沙枣是戈壁赐予我们的礼物。拇指蛋大的沙枣外面裹着一层细沙,我们将它在衣襟上蹭两下便会露出赭红的笑靥。大家像松鼠一样在枝丫间腾挪,衣兜里塞满了“战利品”。记得母亲经常把沙枣晒在苇席上,干缩的果肉会析出糖霜。等到过年的时候,她会用沙枣干和着苞谷面蒸成花馍。在我咬开的瞬间,沙枣香混着母亲围裙上的炊烟味道,那是最醇厚的年味。
三十年后我回到故地,公路早已取代了记忆中的香径。当我走进团场新修的公园时,忽然一种熟悉的甜香牵住衣角,原来人工湖畔有一片移植的沙枣林。老树虬枝上绑着输液袋,新栽的幼苗罩着遮阳网,它们依然倔强地开着花,只是花影里多了拍照的游人,少了追风的少年。我抚摸着树皮上岁月留下的沟壑,指尖突然触到几处凹凸,凑近细看,竟是当年小伙伴留下的歪扭字:“王铁柱到此一游。”
夜色渐浓时,晚风送来断续的手风琴声。几个白发老者坐在林间长椅上,膝头摊着发黄的相册。他们脚下堆积着飘落的花儿,月光给每朵小花都镀上了银边。沙枣花香在暮色中愈发浓烈,仿佛要把三十载光阴压缩成一颗琥珀,将我们的故事封存在花蜜里。
此刻,虽然江南的栀子花开得正好,但我觉得少了些依恋。沙枣花的香是蘸着风沙写就的诗行,要配着沙漠里的风才能吟咏出韵味。昨天,我收到老连长的孙子寄来的快递,打开层层包裹后,几枝干枯的沙枣花躺在报纸里。信上说,老爷子临终前执意要再看一眼沙枣林。
窗外的雨打湿了江南的夜,我将干花贴近鼻尖,三十年沉淀的香气突然化作滚烫的沙粒,在眼眶里冲撞出绿洲的形状。恍惚之间,我仿佛又看见骄阳下,那个追着花香奔跑的少年,自行车的铃铛作响,惊起林间沉睡的沙雀,扑棱着飞向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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