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定在上午9:45,出版社告诉马伯庸,准时到达即可。马伯庸想了想,那不行,每天8点半开始“上班”,采访之前那一个多小时,干吗去呢?他背着电脑,一大早就到了出版社,找一间会议室,8点半准时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会议室临着一条主干道,车来车往,马路上轰隆隆的噪声,有助于他写作。马伯庸和多数作家不一样,他像上班一样朝九晚五白天写作,而且没法在安静的地方写。几年前,朋友邀请他到自己西溪湿地边的别墅小住,屋外山清水秀,屋内空旷无人,马伯庸待了三天,一个字没写出来。待到回程,安检完坐在萧山机场候机大楼登机口,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三四千字。直到现在,马伯庸也觉得登机口是个完美写作地点——确定自己误不了机、除了待在此地,别无他路、足够吵。
不寻常的写作习惯是兼职写作那些年练就的。那时他还是个外企员工,写作只能在休息时或是上班“摸鱼”时,工位边上,“开会的开会,吵架的吵架”,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现在他的工作室也在一个共享办公楼,隔音不好,边上公司吵吵嚷嚷正好当背景音。
工作室外面有个学校,40分钟响一次铃,铃一响他站起来,活动一会儿,学生上课了他再跟着一起坐下,继续写,思路不会断。这让他成为一个高产的作家,近几年每年都会有新书出版,有读者“抱怨”:“看的速度赶不上他写的速度。”
不久前,马伯庸“见微”历史短小说系列新作《桃花源没事儿》出版。
马伯庸入世的“桃花源”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陶渊明笔下那个“桃花源”给世人留下的巨大悬念,马伯庸用新作给补上了。若单纯以动笔时间和停笔时间来衡量,这本《桃花源没事儿》是他目前耗时最长的一本书,没有之一。
脑洞源头倒不是因为陶渊明那篇散文,而是2013年,片儿警老刘讲给他的一个段子:“附近有个小饭馆,消防通道总是堆放杂物,屡教不改。后来有个道长路过,说你这对风水不好,挡了财运,老板连夜就给清干净了。”
马伯庸觉得,这故事不错,“如果有个道士管理居民区应该也挺有趣的”。回家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把想法赶紧记下来。他有个专门记录各种点子、脑洞的文件夹,名字叫“坑”,一有想法他就打开一个新文件,有空的时候盘一盘,哪个找到落点了,说不定就能开花结果。
一开始,他想写个现实主义短篇,有点像“贫嘴张大民”或是那些年在网络上挺火的各类民警故事,但又觉得,这种题材一不留神就容易给写沉重了,他还是倾向于让大家轻松一点。那时候他也忙,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后埋头写稿,还要给襁褓中的儿子换尿布。于是,点子就先放下了。
次年春天,他淘到几本20世纪90年代的《人民文学》,里面有汪曾祺改写的《聊斋志异》,那些带着浓厚烟火气的妖怪,打开了他的思路,再过一年,又偶然翻到古龙的《七杀手》,人物形象也有了参照。日子就这么过着,十几年下来,故事的血肉渐渐丰满,2024年,马伯庸猛然发现,它已经长大成人——原来,《桃花源记》中的“寻而未果”另有玄机,秘境桃花源竟是妖怪乐土,由道门和妖怪共同守护,一个穷酸小道士被派到这偏远桃花源做俗务道人,每天跟片儿警似的处理妖怪的鸡毛蒜皮……
妖怪的那些鸡毛蒜皮基本来源于马伯庸身边的生活,例如包含了职业、籍贯、出发地、目的、事由等细项甚多的遇妖呈文表格;例如青丘狐必须持证才能上岗;妖怪得有道士发的路引才能出门。群像原型也或多或少来自他身边的人,家长里短,换个时空,继续为生计奔波发愁。
特别留意生活里的细节,这大概算个天赋。马伯庸记得,自己小时候走在路上,总能挑出路边招牌、广告上的错别字,挑出来了就跑去跟老板说。前几年,他换了套房子,准备装修,到各装修公司转悠,装修公司的样板间一般都有书房,里面摆一些假书。妻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坐那儿挨个把假书查了一遍,作者是谁,哪年出版的,前因后果是啥……他发现什么书都有,好多还挺冷门,应该是设计师在图书网站随意搜了些图,打印下来直接贴上的,挺有意思。
好奇心让他获得不少冷知识,观察到的生活烟火气又填充了细节,这让他那些“历史可能性小说”顺利把读者拉入他所创建的世界里,让人相信他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他说过很多次“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即依托既有的考古和历史资料,最大限度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和社会规则,进而创作一种历史的侧写。例如《两京十五日》,他摘出《明史》关于洪熙元年(1425年)太子朱瞻基登基前遇刺的一段40字简短记录,将无数细节填入历史缝隙,演绎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奔袭。《长安十二时辰》里,他又下足功夫重现长安城的格局风貌,从唐人衣冠、饮茶风尚、读书习惯,到乘车礼仪乃至如厕习俗,巨细靡遗地呈现了一百零八坊的盛唐气象。
动笔写《桃花源没事儿》的时候,他曾想把故事放在唐代,但直觉上,狐狸精和唐代似乎有些不般配,毕竟狐狸精的故事基本发生在明清。“后来又一琢磨,干脆架空算了,放进桃花源,在架空的世界里,哪怕胡闹也没关系,索性让自己任性一把。”马伯庸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架空世界里的细节更要紧紧贴地,糅合与日常生活共通的悲欢,否则就会悬浮。可是既然架空,又怎么做到现实呢?马伯庸举了个例子:“你看《哈利·波特》,不管是黑魔王复活,还是老师死、学生死,从来没影响过开学。霍格沃茨每年都准时开学,这个事太现实了。”
“睡不着的时候别硬睡”
一本写了十几年的书,马伯庸承认,如今回看一些片段会感觉有些“复古”,无论作者的讲述还是书中人物的语言,有不少是早年流行的表达方式,但是他刻意保持了这种斑驳风貌。“就当是有意无意中留住了我的人生年轮和心境变化痕迹吧。”他说。
所以阅读《桃花源没事儿》的感受颇为复杂,有些桥段,是中年人才会留意的现实,稳重而疲惫,还有一些,却属于一个沉迷动漫、热衷游戏的年轻小伙子,飞扬又轻浮,能从中看到一点马伯庸当年的影子。
马伯庸新作《桃花源没事儿》马伯庸的写作起始于世纪之交的聊天室和网络论坛。那时与其说写,倒不如说玩,发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恶搞天赋,很多都是和网友闲扯或讨论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点儿现场说书抓现哏的感觉”。那时的乐趣在于写出别人意想不到的文字,网友赞扬,他就“人来疯,再写点儿”。
网络文学研究者高寒凝曾这样评价他:“如果说标准的‘网络作家’定义是在商业文学网站上进行VIP付费连载,并基本上保持日更的作者,那么马伯庸从来都不是网络作家。但倘若把这个定义拓展到受互联网文化影响的作者,那么马伯庸又是典型的网络作家,他的创作从来没有远离过互联网文化。”或者可以说,马伯庸是初代伴随网络一起成长的作家,因此他的作品,似乎具有一种天然的沟通感、亲近感和共享感,而不是自说自话。
马伯庸也说,分享是自己的本能,每每看到好玩的东西,即便不写成小说,只是当作一个普通的八卦讲给别人听,他都觉得特别有兴致。
正经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风起陇西》,同样是几分恶搞和杂糅的一脉相承。那时他为写毕业论文犯难,为了逃避,床边放着陈寿的《三国志》和福赛斯的几本小说,百无聊赖,几本书轮番着看,有点儿困,迷迷糊糊中这些书交叠在一起,他的脑子打了个激灵:按照冷战间谍小说风格写一个三国故事会怎么样?试着写了几段,发现挺酷,就兴高采烈地写了下去。
2006年,当《风起陇西》出版,他在后记中细数了影响他的作家:“如果把我称作《风起陇西》的亲生父母的话,那么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贾克,祖母则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罗贯中与陈寿,外祖母是丹·布朗。”
如今回看,《风起陇西》里有很多缺憾之处,不过它给马伯庸揭示了一个方法论——如何在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创作空间,在不违背历史大事实的前提下,创作一个虚构故事。从此,这种标志性的天马行空成为他清晰的创作路径和独特的文学模式。《三国机密》《长安十二时辰》《两京十五日》《长安的荔枝》……一部部作品沿着这个思路,将历史演义与类型叙事嫁接、融合。
直到今天他的脑洞都没枯竭,因为喜欢阅读,好奇心强,还爱联想。他的眼睛不能“闲着”,上厕所如果忘了带手机,就把牙膏、洗发水拿过来看说明书。写书之前的史料调研,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件枯燥的苦差事,对他不是,他感觉那像“寻宝”。有一阵他总看地图,找稀奇古怪的地名,比如东北有阴魂镇、河北有护驾村,一听名字就觉得很有故事。
现在他的文件夹里还躺着二三十个待填的“坑”,中国每个朝代都有他想写的故事。瓶颈当然有,他说每天都遇到,但他不逼自己,只要卡壳超过10分钟,就马上站起来干点别的,看书,溜达,或者干脆出去跑步。他觉得写不出来和失眠一样,“睡不着的时候不能躺着硬睡”,这个时候应该起来看电视,看一会儿就困了。而灵感也像猫咪,越追越抓不着,别理它,一会儿它就自己过来蹭你脚背。
“把包袱狠狠摔在地上”
《桃花源没事儿》出版的当口,正赶上“见微”系列另一个作品《长安的荔枝》改编成电视剧播出,读者们说,两部作品都像“打工人嘴替”。马伯庸倒没刻意想当嘴替,但在2014年成为全职作家之前,毕竟结结实实上了10年班,自然有小人物视角,写“社畜”得心应手。有时候,看到历史记载他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这活儿摊到我身上会怎么办?‘一骑红尘妃子笑’整个过程要怎么落实下去?走什么路线?花多少钱?朱棣迁都这么大的工程是谁负责?”
带着这种思维,历史上很多事件都会有全新的角度。我们不再关心这件事情谁能够享受到,而是关心这件事情谁来做。在马伯庸看来,只有了解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了解每一个具体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所怀有的愿景,才能够理解一个时代。
他到现在都记得在一个“三国”主题展览上看到的两块铭文砖,其中一块时间为黄巾起义前14年,砖上是工匠刻的话,大意是:“你们快把我逼死了,现在我就等苍天已死的那一天,我要跟你们算账。”另一块砖的时期约为吴国被灭后,它写着“晋平吴,天下太平”。它们解释了三国乱世的起源和三国乱世的终结,也让马伯庸有种强烈的感受,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需求,最终会汇聚成历史趋势。
透过这样的平凡人滤镜,马伯庸在历史中找到和多数人际遇相同的人,自然在读者和观众里产生很多共鸣。随着年龄增长,他甚至觉得以往作品里的人,都还不够“小”。《长安的荔枝》中的李善德是小吏,应该算中层;《太白金星有点烦》的李长庚就更是中高层、高管。于是在《桃花源没事儿》,他想和大家聊聊真正的“牛马”、普通人的人生。
小道士玄穹天生穷命,只要一有横财,必定天雷劈下。他啥钱也不敢挣,只能去桃花源当俗务道人,老老实实领工资。每日面对的都是调解邻里争执、孩子打架、夫妻口角之类的琐碎活。“大家都想中大奖、发横财,但其实多数人是没这个机会的。”马伯庸感慨,像玄穹那样每月二两三钱的菲薄俸禄,才是人生常态。
这样的玄穹,嘴上喊着“不卷”却躺不平,一边怨气冲天、偶尔发癫,一边行善积德、尽职尽责。桃花源里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史诗,更多是窘迫的百态众生,书名里的“没事儿”就蕴含着日常的辛酸。马伯庸总结过:“人什么时候会说‘没事儿’啊?啪,摔个大马趴,别人过来扶,你说‘没事儿’。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妈妈看出来,问你‘怎么了’?你回答‘没事儿’。人都是遇见事的时候,才说没事儿。”
人到中年,马伯庸觉得人应该与世界和解,“生活中突降横财或泼天流量,对于一些日常处境里的个体来说,可能并非好事,如果接不住或德不配位,很容易被反噬。”在他看来,强求溢出的欲望,不如接纳当下的日常,好好经营已有的生活,至于事儿,慢慢总会过去的。
对于小人物的关注,马伯庸觉得这其实是个大趋势。大概从10年前开始,他就注意到,无论历史研究还是文艺创作,都开始转向微观视角,大概因为“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碰到的困惑也多,我们会不由自主在历史中寻找答案,但是其中没有现成的答案,历史上都是帝王将相,那玩意儿普通人也学不了,那么自然产生需求,这种需求最后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更多研究者和创作者”。
这几年他看了不少历史学家罗新和王笛写的书,觉得自己也应该像他们那样,不断把视角拉低,毕竟普通人才是历史的承载者。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马伯庸的作品拥有大量读者,也格外受到影视界的青睐,他觉得这是个自然发生的过程,因为刻意迎合通常没有好结果,真实地展现自己的三观,那么自然有志趣相投的人找过来。
几年前,马伯庸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曾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一个有趣的历史小说作家”,生产的是消遣品,没有达到文学的程度。今天,他对自己的定位并没有改变,但史书读得多了,又写历史小说这么多年,肯定会产生更深刻厚重的表达欲望,也会有些追求。所以,2022年,他写了上、下共四本80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医》。
也正是因为《大医》,读者开始有更高期待。《桃花源没事儿》出版后,就有铁粉在豆瓣向他喊话:“我要大菜!”
可是马伯庸又很警惕自己的“追求”,所以在《大医》之后,他跟自己说,“我得轻一点了,我得减重”,于是写了《长安的荔枝》和《太白金星有点烦》。他当然对自己有技术上的要求,“不能邋里邋遢随便划拉一个潦草的东西给读者”,但是如果要求他必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小说家,而且应该“越写越大,越写越恢宏,要写成史诗一样”,他坦白:“我其实挺怕这样的。”
他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今天写个历史,明天写个架空,后天写个奇幻……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写作是巨大的乐趣所在。也正因为从网络起家,马伯庸觉得自己没有“偶像包袱”,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当年写作时的自由自在。
但一个人,有时候是在不知不觉中背上包袱的。所以马伯庸又拿出《桃花源没事儿》作为新作,在创作过程中提醒自己年轻时写作的状态,用这部作品“打破包袱”,“把包袱狠狠地摔在地上”。只有这样,写作才会一直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