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有些人注定一生都会心无旁骛地天真下去，比如唐明。

作家阿城说，一个人如果变得不怕鬼不信鬼了，那么这个人的内心便没有了稚嫩之处，也就没有了救赎之处，这个人也就变得不可爱也无趣了。唐明如果炼化了所有的童真和稚嫩，成为一个“成熟”的人，那真不敢说她会成为一个好作家。我一直都认为，作家的身上总是有一些和旁人不同的气息，可能便是童真。这份“真”，是真正的“真”，难能可贵的品质，同灵感一样稀缺。而像唐明这样保留得如此完整的那就很稀罕了。通常，这种情况说明了这个人平生少经世事，生活恬淡，但唐明显然并非如此，她的生活也是充满着艰辛和磨砺的，她走每一步，都和别人付出的一样多或者更多，她担负在身上的东西，也不比任何人少。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她性情上的宝贵。

近日读她的儿童小说《河源清澈》，书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八岁的小男孩多吉没有去上学，在家中帮助阿爸放牧干活。因为阿妈病了，阿爸想带她去西宁看病，出嫁的姐姐和姐夫回来了，一家人商量，打算带着阿妈去北京看病，但阿妈不愿意去，她要去西藏拉萨，因为她一连很多天都梦见了仙鹤从西方飞来。

这天阿爸的乡长朋友带来了一个消息，为了更好地保护这片已不堪重负的草原，国家出台了政策：要迁移一批牧民离开草原，住到城里的定居点去，从此不再放牧。阿爸不愿意离开草原，断然拒绝了乡长朋友的搬迁要求。

多吉收养了一只受伤的黑颈鹤，他们一家人都觉得这就是阿妈梦里的那只仙鹤。阿爸带着阿妈去了西藏拉萨。乡长来做思想工作，走访召集牧民，召开草原会议，介绍国家优惠的民生政策以及出现在多吉家附近的一只误食垃圾袋子而生病的藏原羚，让这些牧民们看到了草原生态的问题，也明白了国家整治生态环境的决心。

阿妈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她被黑颈鹤达孜带着飞往天堂了。他们也告别草原，开启了另一种生活。草原荒无人烟了……

显然，唐明对牧区生活有过研究，将牧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娓娓道来，既细腻又不失生动。好作品的一个重要品质便是要有好细节，靠得住、立得住的坚实细节。我在这部作品中看到了这样的细节，看到它们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作品支撑得稳稳当当。这些细节，“像几个胖墩墩的铠甲武士”守护着作品。

几乎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品都试图表达对成长的启示，唐明的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一个面临困境和苦难的小孩如何令人吃惊地成长起来。磨砺过的孩子总是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有一句话讲：经历过了才会成长，这不仅适用于孩童少年，也同样适用于成年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是一直在成长中的，成长在一次次的经历中。阿妈生病以后，小多吉迅速长大懂事了，帮忙干活放牧。他拾牛粪的情节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我的童年时期，我也像他一样经历过这样的劳动，而且我相信有很多牧民的孩子熟悉这一幕场景。这就是一个作品所呈现的共鸣，它会拉近与读者的关系，融洽与读者的情绪。虽然这种情节对城市读者——尤其是对于城市的小读者而言并不能够构成共鸣的效果，但作家所勾勒出的画面感却会造成别样的一番冲击，他们很难想象，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赤手捧起牛粪，一边玩一边把这活儿干了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情节看似简单，却很微妙，有心的读者读到这里，一定会读到更深层次的含义。而唐明尤善运用简单的叙事去表达更多的东西，因而让读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个重大主题：生态迁移。这个主题牵引出的是生命的宏阔和自然的存在意向。每一个生命都拥有同一种品质，那就是烈焰般熊熊燃烧的气息，这是生命的气息。世间万物都有生命，我们都认为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认为一块石头也是在燃烧自己，在释放生命的气息。这片高海拔草原上的牧人所延续的、传承的、守护的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叫游牧文化。一个拥有几千年生命力的文化，这种文化的传承既有血脉的也有基因的，在岁月流动中变得牢固而难以割舍。所以当这些牧民们要离开草原离开这种世代延续的精神时，他们才显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尽管他们都明白，离开恶劣的环境，到更适宜人居住的地方是对自己和家人更好的负责，但是血脉中还有一种责任该怎么办？生态、生活、生存，真实的人物，牧民历史性的转折的意义，在这部作品中一步步地涉及，探讨。未来之路，是新的探索，需要先行者，而希望就在未来——“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

唐明的文字不做作，不虚悬，一字一句，实在质朴，作者倾注字里行间的饱满情感，并且是将强烈的感情浓缩在这有限的篇幅当中，语言的美感和生活的烟火气相融相汇，形成的是唐明独特的清澈明爽的创作风格。她将藏文化中的智慧用新意的方式，赋予在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再由这些人物表现出来，产生一种美的力量，让整部作品弥漫着贴切的温情，抒情处有心胸，克制处有庄重。她的风格带着颜色的感染力，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草原，皑皑的雪山……是驱动力，让作品呈现得更好，更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