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吴擎
编辑 | 苏米
6月14日,台湾流行乐教父陈彼得在成都逝世,享年82岁。一代华语流行乐教父的音乐史诗,在此落幕。
回看陈彼得的人生,他出生于四川成都,成长于台湾眷村,两岸恢复通信后,他辗转回到大陆,用音乐化为两岸“联手合弹”的乐章,先后在广州、北京歇脚,最后在成都落叶归根。在华语流行乐的谱系中,陈彼得所经之处,都会生长出一个个小枝桠,一路生花,旁逸斜出种种具备革新性的音乐风格。
陈彼得/图源:红星新闻在中国台湾,他开创了宝岛流行乐的新纪元,一手捧红费玉清、刘文正、凤飞飞等大咖,返回大陆后,曾为崔健、窦唯等摇滚乐“老炮儿”搭台,到老年,则沉浸于为诗词谱曲。陈彼得的一生,串联了华语流行乐发展的每一个篇章。
音乐的生命力,是由人创造而后发扬的,而音乐也成为人永存的载体,代替陈彼得长存于人世间。
先锋
正如他那中西合璧的名字般潮流新颖,陈彼得最初闯入大众视线时,就以音乐先锋的姿态,向彼时的台湾乐坛注入了一股风格融合的创新风气。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二战的伤痕逐渐愈合,经济文化的繁荣投射在流行音乐上,是由猫王、披头士等人以R&B、摇滚、迪斯科等风格流派缔造的欧美流行乐的黄金时代。台湾岛内,以中岛美雪为代表的东洋小调衔领了音乐审美。
彼时,由于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等变化,台湾岛内掀起了以“唱自己的歌”为口号的民歌运动,主张创作具有本土特色的音乐。
以罗大佑、蔡琴、齐豫、叶佳修等为代表的歌手,创作或演唱了《童年》《恰似你的温柔》《橄榄树》《外婆的澎湖湾》等民谣作品,此后风靡台湾乃至亚洲音乐市场,成为经典。
年轻时的陈彼得
在这一背景下,凭借《玫瑰安娜》以歌手身份出道的陈彼得,因为在年少时深受披头士等欧美音乐启蒙,对于西洋音乐并非秉持顽强抵抗的姿态,而是另辟蹊径,在接收这股来自大洋彼岸的新潮风气的同时,摒弃掉台湾民谣里“歌曲基调太过绵软”的部分,吸收本土民歌的叙事性,开创性地将这些新潮元素融入宝岛本土的音乐的创作中,陈彼得创作了不少多元风格的作品。
《阿里巴巴》是陈彼得早年的代表作。这是一首迪斯科风格的舞曲,取材于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朗朗上口的歌词,配合充满异域风情的俏皮小调,一经发布就传遍了台湾的大街小巷和电台广播,成为当时的“顶流神曲”,一改当时以邓丽君甜美系歌手为代表的主流风格。
这首充满动感活力的舞曲,不仅开创了华语流行乐新的风格流派,还预示了当时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宝岛经济高速发展、社会繁荣向上的步调。
《玫瑰安娜》专辑封面
韵律感和节奏感是陈彼得的创作特色,他将音乐的节奏比作人的心跳般重要。对轻快节奏的强调,离不开当时处于经济上升期的社会心理,以及走上起飞之路的台湾唱片行业的发展需求。
在民歌运动的推动下,台湾流行音乐史来到了辉煌的纪元,唱片公司和造星行业迎来鼎盛时期,台湾歌手也走向了职业竞争的路线,凤飞飞与邓丽君,刘文正与高凌风,陈彼得与罗大佑,歌手之间较量,杰出的音乐人涌现。
陈彼得试过一个月做四张唱片、写四十首歌。而在此期间,他创下了包揽排行榜前三的业界纪录,成为唱片界成功的操盘手,还创作了仿照美国西部牛仔部落音乐风格的《记得》,以摇滚风格刻画青春爱情故事的《迟到》,风靡两岸三地。
他为刘文正、杨钰莹等人创作了《一条路》等代表作,使他们的演艺生涯踏上新的台阶。于是,台湾乐坛一度盛传陈彼得以“一曲捧红一人”的神话,其也因此与罗大佑齐名,被称为“台湾流行乐教父”。
回归
陈彼得在音乐艺术上兼容并包的气度,离不开他多元的成长背景。
1944年,抗战胜利前一年,陈彼得在成都出生,1946年,他跟随父母移居到台湾,与胞弟以及外婆遥隔山海。
来自天府盆地的乡土情结、台湾眷村的成长经历,还有七八十年代全球化的开放气息,赋予陈彼得活跃、开阔、包容的音乐品位。
在经历八十年代的事业高峰之后,陈彼得并未停下追逐音乐创新的步伐,只不过,这一次他从宝岛迁移到了幅员辽阔的祖国大陆。
弹唱中的陈彼得
1987年,台湾开放探亲政策后,陈彼得绕道日本飞回大陆。当他在上海上空俯瞰故土时,泪水如雨般涌下。这种深刻的情感体验,直接转化为他音乐创作的动力与灵感。在1988年推出的专辑《归雁》中,陈彼得深情唱道:“我是一只孤雁……终于找到了自己出发的地方”,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近四十年离散生活的心声。
凭着对祖国和故里的一腔热血,他将音乐当作桥梁,成为文艺界里最早一批开拓两岸交流的先驱者。
陈彼得是最早回到大陆开演唱会的台湾音乐人之一,他在成都、重庆、武汉等地举办了20场“探亲演唱会”,受到当地民众的追捧。他将这种欢迎,视为同胞之间的爱与音乐魅力的感染,在两岸恢复交流的八十年代,与费翔以《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登上春晚遥相呼应,深刻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台湾乐坛的爱国情怀与家国认同,在那个破冰的时期里,成为两岸交流的桥梁。
陈彼得
对祖国的热爱,并不只是停留在音乐创作上。陈彼得还一手“搭台”,让大陆年轻人“唱戏”。他在北京三元桥创立“喜鹊棚”,提供场地设备,亲自下厨做饭,自掏腰包支持年轻人搞音乐。何勇、窦唯、崔健、谢天笑等中国摇滚的先驱,当年皆受惠于喜鹊棚的培育。
回归故里成为他人生和音乐事业的转折点,他开启了为古诗词作曲的创作。
早在宝岛时期,尽管陈彼得投身于世界音乐与本土唱片业的探索中,但他并未因此切割掉东方韵律的创作脉络,已经开始尝试创作符合当代审美的中式音律。
1983年,他为电视剧《一剪梅》的同名主题歌谱曲,将费玉清温润的嗓音融入中式古典咏叹调的婉约风格之中,其中借鉴四川民歌羽调式的小调旋律,融合竹笛和二胡的悠扬以及西洋弦乐的婉转,赋予歌曲古典明亮的底色。
《一剪梅》的经典旋律,是陈彼得早期以曲谱诗的探索,可以视作为陈彼得音乐生涯里中式基因的最早觉醒,为后来周杰伦、林俊杰等华语新生代以《青花瓷》《江南》等为代表的“中国风”创作,提供了重要范式。
费玉清和陈彼得的合照
陈彼得的音乐,既有古典的雅致,又不失现代的韵味,连接着古今,也连接着两岸。来到大陆后,他的创作落到了为中华古诗词谱曲。这并非易事,不仅要以现代音符嵌合古言绝句和词牌的韵律,还要传达出千百年前诗词作者的心境和时代背景,为此,陈彼得研读了不少唐宋文人骚客留下的绝唱。
在一众唐宋大家之中,陈彼得对苏轼情有独钟。他曾两次拜访位于眉山的三苏祠,屡屡落泪。他将苏轼和莎士比亚分别比作东西方的文学宗师,“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千古名句,暗合了陈彼得的从台湾到大陆的流离而又丰收的一生。
文学和乡土情怀,是陈彼得音乐创作的灵魂。他曾说过,“古今诗人皆入蜀,四川是天下文人的会客厅,苏轼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他应该是东道主。”在晚年,他也以“东道主”的身份与心境,回归故里,定居成都,将自己对乡土的深情,化作音符,流淌在每一首为古诗词谱写的曲子中。
不死
陈彼得到了晚年,依然坚挺在创作和舞台的一线,不改当年的先锋做派。
在众多的文学作品改编中,陈彼得近年对辛弃疾诗词的重新演绎,更贴近现代审美。
在2018年中央电视台《经典咏流传》节目中,陈彼得在演绎《青玉案·元夕》时曾表示:“辛弃疾所展现的英雄气概,正是当今流行歌词所缺乏的力量。”这种跨越时空的创作理念,赋予了传统文化在现代语境中的新生。
陈彼得在《经典咏流传》的舞台
而在《丑奴儿》中,他大胆引入摇滚和电子音乐,融入这位八百年前豪放派词人的千古绝句之中,电吉他和架子鼓加强了词牌的韵律和节奏感,使之更铿锵有力。虽是旧词,但跨越古今的融合新唱,令人耳目一新,弥补了当下华语流行乐里阔别已久豪迈爽朗。
陈彼得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是在2024年12月31日的B站跨年晚会上。他以一曲《黑神话· 悟空》的《不由己》,留下了他在舞台的绝唱。
《不由己》是《黑神话》火焰山篇的片尾曲。彼时已过九九八十一岁的陈彼得,声线似乎承载了岁月的太多尘埃而变得颤动,这种“不完美”反而使得这首谱写牛魔王不服天庭权威而遭受贬谪的一生的歌曲流露了更沧桑的故事感。人生在世,七情六欲,不过过眼云烟,轻我、贱我、恶我、骗我,皆是红尘间的是非恩怨,油枯灯灭之际,也是烟消云散之时。
陈彼得在2024年12月31日的B站跨年晚会上/图源:哔哩哔哩跨年晚会
去世的两个月前,4月12日,陈彼得还预告了新歌——为杜甫《客至》谱曲的创作,这是一首以诗词为底蕴,包裹着民谣风格的单曲。与早几年豪迈的嗓音对比,此时陈彼得的声线已有衰弱之迹。
离世之前,陈彼得还计划于今年8月生日时发布唱片,并为此奔走在创作间和录音室之中,然而,因为基础疾病等原因,还没来得及录完唱片就溘然长逝,留下了还未画上句号的乐章。
回看陈彼得的一生,浓缩了半部华语流行音乐史,是一首写满乡愁与热爱的长诗。作为来自宝岛的“乡愁”一代,他和费翔、罗大佑、邓丽君等人,用音符跨越“一湾浅浅的海峡”,从《归雁》的孤寂到《我和我的祖国》的泣诉,他的旋律始终流淌着“吾爱吾国”的赤诚。
直到离世, 陈彼得置顶的微博,还停留在2019年春节期间,在成都宽窄巷子参与的《我和我的祖国》的快闪活动。他将这次歌唱祖国和故乡的机会,视作一生最大的荣幸。在接受央视《面对面》栏目采访时,回忆那个和家园对话的场景,鬓须花白的老人一时情动而掩面哭泣。而他的人生,必然也会定格在这一动容时刻。
晚年的陈彼得曾说过:“音乐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密码”,而他的一生都在破译这串密码,音乐不死,文化不息。
“曲未终,人不散”——这不是告别,而是另一种永恒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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