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去那曲都挺好的。” 姨夫这句无心之言,穿过报道的铅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记忆的深潭,瞬间激起了陇东群山的风声。谈海玉19年前踏上那片平均海拔4500米的“无树之城”时,可曾预见到,她的选择会成为一面镜子,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我,以及无数如我一般选择向西而行的灵魂深处,那份被风沙磨砺、被孤寂淬炼,最终被“被需要”的价值感所充盈的质地?
她的故事,我读得缓慢而沉重。并非因其遥远,恰恰相反,它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旋开了我支教岁月里那些未曾言说的暗匣。那曲的“苦”,是刻在石碑上的“中国海拔最高城市”,是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与刮骨的风沙,是土坯房缝隙里透出的刺骨寒意,是点不着的牛粪炉子升腾起的迷茫烟雾。这“苦”,于我,是黄土高原沟壑间盘旋的沙尘呛入喉咙的粗粝,是初登讲台面对陌生环境和知识断层时的手足无措,是深夜灯下反复修改教案却依旧忐忑的孤影。我们都在一片被世人视为“边缘”的土地上,用自己的体温对抗着某种巨大的“荒凉”——地理的,也是认知的。
然而,谈海玉让我震撼的,不仅仅是这“苦”的承受力。是她在那曲市人民医院(2018年前为“那曲地区人民医院”——编者注)19年的跋涉,让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触摸到“扎根”的痛楚与力量。面对X光片与临床经验的角力,面对药物匮乏的窘境,面对牧民对抽血的恐惧和对治疗的“依从性”难题,她没有退却。她抄写药方、苦学藏语、彻夜查文献、耐心进行“心理按摩”——这哪里仅仅是医疗技术?这是以生命为砝码,在荒原上开凿一条通往希望的生命线!这让我瞬间回到了麦积中心学校的课堂。当精心准备的课程遭遇现实的冷遇,当孩子们眼中闪烁着困惑而非领悟的光芒,那种无力感也曾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向老教师求教,反复打磨教案,尝试将“土壤与作物”“家乡历史”融入知识体系,不也正是试图在看似贫瘠的心田里,开凿一条通往理解与热爱的沟渠?谈医生用专业和仁心消融牧民的隔阂,赢得“曼巴”的敬称;我则在乡土教育的探索中,听见孩子们立志成为“农业科学家”“文化传承者”的稚嫩宣言。那一刻的共鸣,如电流般穿透时空——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某种“传递”的困境,并最终在那份“被点亮”的回馈中,确认了“播种者”的价值:非为改变世界于一瞬,只为在荒芜中,埋下可能性的种子。
最刺痛我心弦的,是谈医生那句带着无尽遗憾的低语:“如果身体可以的话,本来想着一直留在那曲。”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切割开所有关于奉献的浪漫想象。高原的严酷最终侵蚀了她的健康,迫使她离开那片浸透了她整个青春的土地。这让我蓦然想起离开麦积山时,回望那山间零星灯火的心情。一年的支教即将结束,地理上的离开是必然,但那份牵挂,那份对孩子们未来的惦念,那份对那片黄土地的复杂情感,岂是说断就能断?谈医生虽然离开了那曲市人民医院,却进入了“拉萨那曲第四高级中学”——校名中依然嵌着“那曲”,她守护的,依然是来自那片高寒之地的孩子。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更智慧的“留下”?她考取心理咨询师、执业药师证书,不断拓展能力边界,只为在新的岗位上“帮到孩子们更多”。这“闲不住”的姿态,正是“根系”的另一种生长方式!它让我顿悟:志愿精神的真谛,或许不在于地理坐标的永恒固守,而在于心灵的归依与使命的延续。我的身体终会离开陇东的讲台,但那些琅琅书声、那些渴求知识的清澈眼神、那些关于乡土与未来的梦想,早已化作我精神版图上的永恒坐标。我记录、思考、传播乡村教育的点滴,不也是在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那片土地上埋下的“种子”?谈医生的转身,不是撤退,而是“根系”在更广阔土壤中的延展。它告诉我,真正的扎根,是灵魂深处那份永不熄灭的“光”与“热”,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为需要的地方投射温暖与力量。
报道的结尾,新一代志愿者杨鑫芳接过谈海玉的接力棒,站在了那曲市人民医院的岗位上。这薪火相传的画面,与我心中“聚点点微光,汇熠熠星河”的信念轰然重叠。谈海玉、李春来夫妇,以及那曲市人民医院从“土坯房”到“全国最高海拔三甲医院”的壮阔历程,是一部用19年青春、汗水乃至健康书写的史诗。他们证明了,在最严酷的“无树之城”,人类精神的“根系”可以如此坚韧而深广,足以支撑起一座生命的丰碑。这座丰碑,是对“苦在那曲”最有力的回应。
我的陇东一年,在谈海玉19年的长卷面前,显得如此短暂。但她的故事,赋予了我那短暂岁月以深邃的回响和永恒的重量。它让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曾经点燃的那点星火,并非孤立无援,而是镶嵌在一幅由无数青春身影共同绘制的、名为“奉献”的壮丽星图之中。这幅星图,跨越了羌塘高原的凛冽寒风与陇东大地的厚重黄土,其核心密码,正是谈海玉用生命诠释的——在荒芜中扎根,在困境中传递,在离开时依然守望,以不熄的心灯,照亮后来者的长路,也照亮中国西部充满韧性与希望的未来。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