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湘剧《夫人如见》，是以清末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的夫人李闰生平事迹为素材，所创作的一部近代历史题材剧目。长期以来，吟诵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而慷慨就义的谭嗣同，为世人所熟知和敬仰，但他的夫人李闰则鲜为人知。

一

浏阳城北正南街有座“大夫第”，是谭嗣同家族的故居。故居中堂上高悬的一块“巾帼完人”匾额，吸引着过往的游人。谭嗣同故居缘何会悬挂这样一块匾？这块匾是李闰在60寿庆时，康有为、梁启超特地赠送给她的。“巾帼完人”，也是世人对李闰的高度、准确的评价。

《夫人如见》以书信体的方式，讲述的正是谭嗣同就义后，李闰承续亡夫未竟之业，完成公公的嘱托，破茧成蝶，变卖家产建成烈士祠堂，倡导妇女“天足”运动，兴办女子师范学堂，创办育婴堂，收养女弃婴等，为男女平权、妇女解放身体力行，成为一代“巾帼完人”。

“夫人如见”四字，是谭嗣同生前写给妻子李闰私人信函的抬头。用这四个字做本剧的标题，醒目而新颖，使剧作得到诗意的升华。生活中谭嗣同与李闰结缡15年，恩爱和谐，离多聚少，书信来往，抬头俱是“夫人如见”“夫君如见”。

《夫人如见》，我们在舞台上见到了什么？见到了一位清末民初集温柔婉顺和果敢刚烈于一身的知识女性，在遭受塌天劫难后逐渐强大的内心和力量；见到了中国女性自主、自尊、自信、自强的精神品质；见到了先觉先行、敢为人先的湖湘精神。

大幕拉开，真幻相依，共理瑶琴，笔墨传情，诗意盎然，伉俪情深。信，透露出那个特殊年代变幻着的风云；信，在谭嗣同就义后的27年里，成为李闰生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剧中的李闰，生活中不是只有柔情和期盼，更有大义的离别，有深情的想念，有绝望的沉沦，有复仇的怨恨，更有“忍死须臾”的坚韧和超越自我的觉醒。

在《夫人如见》的故事里，我们见到了李闰从“烈女”走向人格独立的现代女性的心路历程。在剧中，谭嗣同自始至终没有在现实情境中出现，一切剧情的推进都在李闰身上，但是谭嗣同却是全剧的精神支柱和灵魂。李闰之所以能成为“巾帼完人”，正因为谭嗣同的殉难给她带来身心的极度痛苦，同时也带来巨大的精神淬炼。

《夫人如见》以书信为载体，通过“两地书、丧夫痛、翁媳怨、横塘约、祠堂泪、莲花愿”六场戏，炽烈而丰满地塑造出一位至情至性、至刚至烈、至孝至义、至真至诚、至柔至坚、至美至善的三湘奇女形象。李闰在六场戏里，唱做念舞；既娓妮道来，又慷慨激昂；既细致入微，又落落大方，把时代变迁中仁人志士的儿女情长，把旧时代里闺阁女子走向精神解放和人格独立的心路历史，通过“信”的形式，在舞台上展示出来。

湖南省长沙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的一级演员周帆在舞台上表现出色。她把谭嗣同的夫人李闰的柔情、深情、悲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演绎了一名知书达理的女性的时代蜕变、精神觉醒——从封建礼教旧家庭中的循规蹈矩，到追求精神独立、人格自由。

二

周帆12岁入行，主攻青衣、闺门旦，是长沙市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湘剧代表性传承人，师承湘剧表演艺术家陈爱珠、左大玢。这是湖南湘剧演员时隔29年，再次叩响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项的大门，也是周帆以非遗传承人的姿态，向全国观众展现湘剧600年艺术积淀与创新活力的高光时刻。

在整出戏里，李闰的心灵成长不仅有激励与觉醒，更经历过混沌与沉沦。这无疑为李闰的形象塑造，开拓了更加复杂的心理空间，丰富了“这一个”有血性、有柔情的女性形象。

在李闰心灵成长的现代转型中，该剧题旨“做你的未亡人，追你的未亡魂”，将剧目划分为两个段落，分属于李闰生命中的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做你的未亡人”强调的是“欲亡而未亡”。谭嗣同牺牲后，李闰见到了丈夫被钝刀砍杀30下、身首分离的遗体，悲痛欲绝，想复仇，想杀死监斩官刚毅，转而自戕，随夫而去。在家人的阻拦下，求死不得，此刻的李闰是一个传统的“未亡人”；她又听说公爹此前曾经给慈禧太后写过七封大骂儿子的“效忠信”，才得以保住一品大员的俸禄，她心如死灰，和公公怄气，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躺在卧榻上抽了三年大烟。在这里，演员表现出李闰以自甘堕落，深夜嚎哭，来对抗公爹。在烟雾缭绕、不见天光的房间内，李闰作为“人”的复杂性得以呈现，正是有了这样的不完美，才让她拥有了不同于其他革命者遗孀的特殊性，呈现出她的性格的立体感。

当明白了事件的真相：这七封信是自己的丈夫早已抱定牺牲的决心，为了保护家人，伪造老父的笔迹和口吻写的……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真诚地跌跪在垂死的公爹脚下，痛悔不已，接着猛然跳上椅子，利落地拗断烟杆，“追你的未亡魂”，李闰走出了心灵逆旅，意味着精神的重生。

在全剧的表演中，周帆从人物本身出发，既保留戏曲程式化的古典韵味，又设计了很多符合剧中人物性格的形体动作和唱腔，让人物更形象、更立体。

在第五场“祠堂泪”中，周帆通过李闰的“十哭”来达到情感的高潮。“采莲人，横溏水，苦字吐出口，一哭解千愁，哭的恨幽幽，哭的血残淡，苦呀……哭呀……”这些凄美的文字，经过以情带声的吟唱，深刻地打动在场的每一个观众。周帆以颤抖的声线、浓烈的情感，将李闰对丈夫的深情、对命运的抗争、对时代的呐喊融为一体，将人物的精神内核转化为舞台语言。这种情感共鸣，不仅让年轻观众更深入地理解剧情，也让李闰的“女性觉醒”主题与社会进步思潮形成共振。她与谭嗣同一起呼喊过：“今日谋强国者，天下匹夫匹妇皆有责焉”，说得对，天下兴亡，不仅匹夫有责，匹妇也有责。李闰借助精神力量的自我觉醒，两人的心灵合为一体。这一段戏，演绎有悲有喜、有急有缓、有机锋有消融、有怨恨有释然，极有舞台张力。

周帆谈到如何演好这出戏时说：“我要突破自己，走进人物。”她抓住人物“柔中带刚”的特质，尤其在谭嗣同牺牲后，李闰从悲痛到觉醒的转变中，展现其“巾帼完人”的刚烈与坚韧。周帆的表演做到了 “既传统，又现代”。她打破传统限制，一改传统正旦端庄稳重的路子，创新运用花旦的表演程式，在身段、道白、表演上还借鉴了话剧的表演方式，让舞台上的李闰更真实、更合理。她通过清亮的嗓音和敏捷的身段，展现了人物的青春与坚韧的交织，高亢婉转的高腔与细腻传神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在二场“丧夫痛”表演中，舞台上的周帆，跌跪后的“晕厥”，醒来后的跪步起身、绕场狂奔，迭步走、碎步跑，扎实的基本功展示，把李闰得悉夫君身亡之后失魂落魄的“癫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帆在音乐和表现形式上也进行了创新，既保留湘剧程式化韵味，又以细腻情感打动现代观众。“一十五载，得遇夫君，三生有幸”“一十五载，得遇夫人，百年知音”一段对唱，更是将十五年夫妻天各一方，魂縈梦牵的离别之苦，思念之情描摹得动人心田。唱腔在保留湘剧高腔等传统的基础上，加上一点话剧的表演方式，融入交响乐与现代民乐元素，独具一格。湘剧与现代舞美、灯光和音效技术结合，深入挖掘了历史人物的真实情感和内心世界，赋予600年的湘剧出现了一种时代新声。

值得强调的是，饰演谭嗣同的邵展寰唱功稳健，再现了维新志士的气节与风骨；饰演谭继洵的罗志勇，以深厚的表演功底，刻画了一位栩栩如生的封建大家族的家长，与李闰的冲突与和解成为剧情的重要推动力。这是集思想性、观赏性、艺术性、探索性、时代性于一体，一出好看而好听的湘剧。

三

《夫人如见》没有把英雄神化，没有冰冷的道德标杆、没有活人的守节殉情。谭嗣同祠堂落成，剧作在此时设置了时空穿越的桥段，二人在跨越生死后再度重逢。此时，李闰已垂垂老矣，谭嗣同则风度不减。李闰羡慕谭嗣同的风采依然，而李闰的精神世界也进一步提升。因为她在谭嗣同思想的引领下，完成了他的未竟之事。

剧终，有人要为李闰置办一身红色的现代套装，李闰开始“不好意思”，而到最后，她很乐意穿这套西式服装，显示出她追随谭嗣同“做未竟之事”，实现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提振了女性觉醒与现代转换的主旨。穿一袭现代红衣套装的李闰，使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女性。这与开场时的传统服饰遥相对比，李闰从革命者“背后的女人”，成长为“台前的现代新女性”。

周帆说过：“我对湘剧是自始至终的热爱，是为湘剧而生。”这一回，她如愿了。

原标题：《康有为、梁启超口中的“巾帼完人”，在湘剧《夫人如见》中得到了生动刻画》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郭超豪（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来源：作者：戴平（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