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节的排序中,夏天是个动词。
风先动了。起初不过是树梢上一点轻微的颤抖,像是谁在远处打了个哈欠,惊动了午睡的叶子。继而便大胆起来,掠过麦田时掀起层层金浪,逗弄着低垂的穗子沙沙作响。最是那竹影婆娑处,风从密叶间穿过,竟将阳光筛成满地碎银,明明灭灭地晃人眼睛。风动时,万物皆成了琴弦——老槐树低音部沉稳的嗡鸣,新柳枝高音区清越的颤音,连晾衣绳上的蓝布衫也“啪嗒啪嗒”打着节拍。
香随之而舞。先是金银花在篱笆上炸开第一簇甜香,接着是井台边凤仙花胭脂色的芬芳。菜园里的香葱被晒得冒油,韭菜割了一茬又窜出新芽,它们辛辣的气息与远处飘来的艾草味纠缠不清。最霸道的是栀子,白日里矜持地裹着青白花苞,入夜后却将香气泼洒得铺天盖地,熏得星子都醉眼朦胧。瓜果们也不甘示弱:西瓜裂开时迸发的清冽,水蜜桃剥皮时流淌的蜜意,还有葡萄架下偷偷发酵的紫甜。这些香气被暑气蒸腾着,在晒烫的瓦房间游荡,最终都汇入槐花蜜黏稠的金色河流里。
水开始不安分了。先是梅子黄时雨,细密的银针将荷叶凿出千百个透亮的小孔。继而雷雨挟着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在池塘里激起无数透明蘑菇。最妙是骤雨初歇时,水珠在芋头叶上滚成水银,荷叶捧着满掌碎钻,菱角的紫花浮出水面直喘气。溪水胖了三圈,裹着泥沙冲刷鹅卵石,偶尔还捎带几片野蔷薇的花瓣。孩子们赤脚蹚水,惊起一滩鸥鹭,雪白的翅膀掠过麦田,抖落的水珠串成水晶帘子。傍晚的池塘最是妩媚,蜻蜓点水处漾开一圈圈涟漪,将倒映的晚霞绞成金红色丝绸。
光也躁动起来。朝阳像打翻的橙汁,顺着东山脊梁汩汩流下,给露珠都镶上火彩。正午的日头最是泼辣,把平坦的路面晒出柏油味,逼得狗舌头拖到尘土里。倒是夕照温柔,给草垛刷上蜂蜜,让炊烟变成袅袅的金线。月光也不遑多让,夜夜提着银灯笼巡游,把瓜棚照成水晶宫,南瓜花在暗处偷偷泛着磷光。萤火虫们醉醺醺地飞窜,险些烧着了夜来香的裙裾,蟋蟀在墙根下拉琴,替星星们伴奏。
万物都在动。蝉将盛夏锯成两半,前一半是嘶哑的呐喊,后一半是倦怠的颤音。蚂蚁列队搬运着光的碎片,蜘蛛在屋檐下编织银色的八卦阵。蝴蝶翅膀上的磷粉簌簌掉落,沾在牵牛花的喇叭里,酿成彩色的酒。那梧桐叶上的绿浪,从叶柄涌向叶尖,又在风来时集体翻出银白的背面,宛如千万尾鱼群突然转向。
夜市亮起来了。汽水瓶盖“啵”地跳开,冰棍纸剥落时带着细微的撕裂声。油锅里翻腾的臭豆腐鼓起金黄气泡,烤架上的肉串滴下油星,在炭火里炸出蓝焰。西瓜堆成碧绿的小丘,刀刃切入时发出爽脆的“咔嚓”声,红瓤上立刻沁出细密的汁水。穿堂风掠过啤酒杯沿,带走几朵泡沫,顺便偷听了许多醉话。
夏天把一切都变成了动词。晒——麦子在草席上翻涌。晾——菜干在筛子里蜷缩成褐色皱纹。泡——黄瓜在醋坛里吸饱酸爽。就连影子也不安分,随着日头西斜,从东墙爬到西墙,最后被月光染成淡蓝。
当银河开始涨水,牛郎织女的倒影在池塘里重逢,莲蓬悄悄孕出翡翠莲子。有人摇着橹采红菱,船头压碎满天星斗。忽然有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把夏天的最后一个动词,溅落在水墨般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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