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写父亲》,宁不远 著,浦睿 |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个女儿对父亲和乡土的怀念,也是一份坦诚的自我剖白。父亲的一生沉默又勤恳,他努力让女儿踏上求学之路,远离乡下,前往更好的世界。但远离“粗俗的人情味”,生活是否变得更有意义?一个独自从农村走到大都市的女孩要经历多少挣扎和蜕变,才能完成对自我的重塑?父亲是一种语言,一个来处,一方土壤,一份参照;女儿书写父亲既是清空,也是填满;既是为了告别,也是为了重新开始。
>>内文选读
在我自己的记忆里,猎人是父亲最早的身份。父亲拥有一把猎枪,木质枪托早已磨得发亮。在饥饿年代,这把枪一定帮上了家里的大忙。从我们家往大黑山里走就会进入深山老林,深山老林里隐藏着不少可以猎杀的动物。
除了前面讲过的锦鸡的故事,我还知道父亲另一件与打猎有关的事,也是听母亲讲的。年轻的时候,父亲和村里一帮小伙子有一次结伴进山打猎,遇见了一只麂子。麂子灵敏,跑得还非常快,在山林里窜去窜来,猎枪打不着。小伙子们奋力围追,追了很久没追到,几个小时后,都跑不动了,麂子早已钻进另一个山头的灌木丛。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息再折返回村,途中有人发现路边躺着一只土狗,是村里的土狗,一路跟着他们进山的,累趴下了,现在怎么唤也唤不起来了。所有人都很累,又饿又累,而且带在身上的炒面都吃完了,想早点回家,没有人想管这只土狗,还有人说,反正这只土狗也快死了,要不宰了烤来吃。父亲坚决反对,二话不说,把土狗扛在身上就往回走。走着走着还遇上了一场大雨,走到一处小溪,父亲和土狗都掉进了水里,土狗在溪水里扑腾了两下就顺流而下了,父亲蹚很远的水救起来土狗。
傍晚,人们在村口看到父亲冒雨从远处蹒跚走来,还以为他猎到了什么好东西,走近了才看清,他身上挂着那只出发前活蹦乱跳的土狗。
母亲说,你爸太瓜了,又瓜又憨。她说的时候脸上有她特有的笑容,一点讽刺,一点心疼。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和乡场上的几个朋友相约出了一次远门,他们先是南下广州,后来又从广州赶去上海,这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父亲一路经历了很多事,但他总是讲不好,也不怎么讲,只有和他一起去的朋友来了我们家,我们才能听到那些事。他们说父亲在上海的酒店里,把香皂错当成食物,一边啃一边说,闻起来香,怎么吃起来不好吃。他们还说,在广州的时候,有个老板想留下父亲帮他做事,父亲说他娃儿还小,拒绝了。离开广州去上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还经过了杭州,在杭州大街上,父亲抓住了一个抢钱包的小偷。父亲的朋友说,父亲把钱包从小偷手里夺回来还给失主,同时自己给了小偷两块钱,让小偷买点吃的。他跟小偷说,外地人吧,不管哪儿的人,要好好做人。那个小偷后来跟着父亲一行到了上海,最后还是回自己老家了。
回了村的父亲开始在村中心修建自己的房屋,全村第一座刷了白石灰的房屋,虽然墙体还是用泥巴舂起来的,但看上去跟县城附近那些砖砌青瓦白房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我们从爷爷的家搬了出来,这件事对父亲意义重大。父亲在我们新家门口的一片水泥地上用碎瓷片镶了一组数字:“1986。”这组数字如今都还在那里。
父亲话不多,也不爱笑,加上高鼻梁八字胡和深邃的黑眼珠,看起来很严肃,小孩子们都有几分怕他。我有个叫文娅的小表妹来我家,父亲多看她几眼她就哭起来。父亲做任何事都特别认真,是那种一躺下就睡得像一块石头,一醒来就精神抖擞的人。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屙屎的时候背都打得笔直”。他喜欢在村口跟人下象棋,他每走出一步棋都是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他通常将棋子举在空中,皱着眉歪着嘴,舌头摊在双唇之间,棋子半天落不下去,围观的一群人跟着他着急,跟着他停顿,跟着他张开嘴仰头,有时候到最后,他一声“算了”,将棋子放回原位,引来四周一阵吁呼。
父亲常被以母亲为首的人取笑,尽管如此,他有天生的领导力,大家喜欢跟他在一起,而且有他在的地方,哪怕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从没有人无视他的存在。村里的年轻人都把父亲当大哥看,比他年龄大些的也都愿意听他的。父亲的影响力从我们村辐射到全乡,他带领乡民们在国家政策松动的时候主动承包集体用地栽桑养蚕,又从外地找来技术人员教大家如何嫁接果树,让土生土长的野桃树结出又大又甜的水蜜桃,他甚至还带回云南小粒咖啡的树苗——虽然这个产业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他几个好朋友直到现在还每年给自己种咖啡(咖啡豆收获了,直接在锅里炒熟了泡水喝,就像喝茶那样)。有一年国家推行普选,已经是村支书的父亲被大家举荐为乡长候选人,但最终以一票之差败给了一位县里分配下来的“单位上”的人。
1986年冬,父亲第一次从外面背回柴油发电机。首次亮灯的那个夜晚,我们家挤满了大人和小孩,父亲启动发电机,巨大的响声在整个山村回荡。我家每个房间里,父亲事先安装好的电灯泡都亮了起来。人们走进房间,尤其在灶房里流连。那些即使在白天也很灰暗的角落,灶膛边、水缸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木柴堆旁的狗窝全部都被电灯照得清清楚楚。有老人眯着眼睛看向灯泡,同时发出惊叹:这就是夜明珠啊。从那天起,全村人夜晚的消遣就是来我家看亮灯。
后来父亲甚至经营过录像厅,他租下全乡几个大队部的废弃仓库改成放映室。每天傍晚,他的一帮兄弟背着录像机和发电机在山野里奔忙,每到一处仓库,都有一帮村民在黑暗里焦急等候。我记得他们播放过《陈真》和《霍元甲》,还有《射雕英雄传》。
一个夏天的早晨,父亲拉着我顺着村庄旁边的小河走,一直往山里,走到一处瀑布前。他跟我说,这个水流的落差可以发电。没多久他就真的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微型水电站,全村都通上了电。
父亲又在村里我们新家隔壁办了一间酒厂,用村里人种的小麦和高粱酿白酒。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酒厂越办越大,我家院子里晒满混合了酒曲的粮食。我上小学的时候总被班里同学说,我身上一股酒糟味。酒厂十年后停产了,十年后人们更愿意花更少的钱买内地运来的劣质勾兑酒。
十年后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停电了。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电已经并入国家电网,高压线架到了村口外的黄土包。父亲被招进电力公司做电工,负责全乡电网的维护(电工的身份一直持续到退休)。“变压器出问题了。”父亲断言。他穿上雨衣跨上摩托车,准备去黄土包维修变压器,临走时他问送他到门口的我,你去不去?我一下跳上摩托后座钻进他的雨衣。
图源:视觉中国父亲在变电站忙碌,我帮他举手电筒,他让我照哪里我就照哪里,但他还是看不清那些线路,他从我手里拿过电筒,用力张大嘴巴,把电筒含在嘴里继续工作。由于一直张着嘴,他需要工作一会儿就把电筒从嘴里取出来,吞一下快要流到嘴角的口水,这惹得我不停地想笑。有时候父亲仰起头,专注地忙碌着,电筒的光射向遥远的夜空。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而我披着他的雨衣。那真是我一生里梦幻般的时刻。
原标题:《写父亲,为了告别,为了重新开始》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金久超
来源:作者:宁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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