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邯郸晚报
□ 曲宗红
农耕博物馆的射灯下,一把柳木锨泛着琥珀色的光。锨板边缘的弧度被时光磨出了温润,如一轮凝固的新月,锨把末端的红布条早已褪成浅浅的粉,却依然倔强地蜷曲着,似乎还在等待一场风的邀约。
当我的指尖贴上玻璃的瞬间,忽然触到了记忆里的温度——我家地下室角落也有一把这样的木锨啊,或许,它此刻也正用同样刻在木的弧度,丈量着水泥墙与蛛网的距离吧。
十三岁的蝉鸣浓稠如蜜,父亲的木锨插进麦堆时,总会惊起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虫。他抓起一把麦粒抛向风里,眯眼的样子像在阅读一封来自土地的信。“前腿弓得像张犁,后腿要稳如桩。” 他的声音混着麦香落下,便胸有成竹地从风向决定了扬锨的高度、角度,随即,木锨开始在他掌心转出一道弧光,一锨,又一锨,当锨板翻转的刹那,金黄的麦流划过长空,重的坠成金字塔,轻的飘成羽云,父亲就在这轻重虚实之间,用木锨写出了农耕时代的行草。我也逐渐领略到,他铲起的不只是麦粒,还有六月的阳光与汗水的结晶。
这样的操作有个农业专有名词:扬场。第二个字不读上声,而是阳平。
看着父亲的潇洒身姿穿梭在麦堆与扬起的弧线之间,提起了我的兴致,于是也想试试。但是当我第一次握住锨把时,不到五分钟的工夫,掌心便被柳木的纹理硌出红印。尤其是也学着父亲的样儿扬木锨时,非但没见到好看的金黄弧线,整锨的麦粒和麸皮全扣在我的身上、脸上,甚至还有一些灰尘牙碜碜地进了嘴、灰蒙蒙地迷了眼。旁边跟我们一起扬场的二叔乐得险些岔气,我则有点儿难为情,憋红了脸说自己一米五不到的个头儿,哪比得上父亲一米八二的身高来得效果好。
可父亲说,扬场可跟身高没多大关系,你看你二叔不也才一米六多点儿嘛,他也可是咱们村的“扬场第一锨”呢。这主要得看风向,再就是拿捏木锨的力度。他的大手覆上我的小手,又硬又厚的茧子擦过我细嫩虎口的触感,像老树皮蹭过新叶。
“要让木锨听懂风的方言。”父亲耐下心给我做示范。在他腕间发力的瞬间,我的影子与他的影子在麦场上叠成一片,像两棵并肩的麦穗,在风中学习摇晃的哲学。然而我的第一锨还总是歪扭,麦粒砸在脚背上,痒得想笑,麦麸却趁机钻进衣领,在后背画出蜿蜒的地图。父亲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再一次用大手握向我的小手,开始解读并实践熟能生巧的概念。
夏夜里的扬场总带着诗意。马灯悬在槐树枝头,光晕里飞舞的蠓虫像撒了把碎钻。父亲的草帽檐上凝着汗珠,挥动木锨的节奏与远处的蛙鸣应和,每锨扬起的麦粒都被月光镀上银边,在半空碎成斑斓星辉,落进麦堆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低声吟诵古老的农事诗。母亲握着扫帚站在麦堆旁,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轻得像咏叹,将麦粒与麦麸的边界划分得泾渭分明,似乎在给大地梳成偏分的发型。
“尝尝。”父亲忽然直起腰,递来一粒烤得焦香的麦粒。我咬开时,麦仁的甜香混着烟火气在舌尖炸开,他看着我的模样,忽然从裤兜掏出块水果糖,糖纸在夜里发出清脆的响。那是我第一次懂得,辛劳与甜蜜原是一对双生花,就像他掌纹里嵌着的麦芒与我齿间留存的甜蜜,共同构成了关于土地的味觉记忆。
去年清理地下室,木锨从蛛网中滑落的声音,像一声被岁月闷住的叹息。锨板裂了道细缝,红布条脆弱得一碰就碎,唯有锨把上的一个半浅刻“正”字还隐约可辨——那是童年的我,用刻刀记录父亲扬场次数的印记,如今已被时光磨成一道淡淡的伤痕。此时父亲早已作古,但我依然感觉他站在我身旁,白发比墙上的石灰更白,背影像张揉皱的旧报纸,再也撑不起当年那道流畅的弧光。
博物馆的解说标牌写着“木锨,曾是农耕文明的逗号”,我望着展柜里的同类,忽然想起父亲试风向时的专注,想起他蹲在麦堆旁抽旱烟时的惬意。那些被木锨扬起的弧线,何止是麦粒与麦麸的分野,分明是人与土地最本真的对话,是用汗水在天地间写下的抒情诗。当收割机的轰鸣取代了木锨的交响,当面包的松软替代了新麦的嚼劲,有些东西正在时光深处慢慢结晶,成为我们血脉里的无机盐。
家中那把木锨,被挂在地下室的墙面上安宁地蛰伏。它不再铲起麦粒,却始终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像一串永不褪色的省略号,等待着某个风起的夜晚,继续讲述关于土地、关于父辈、关于时光弧度的故事。而我知道,在那道温润的弧光里,还潜藏着一片生生不息麦田,藏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和一个永远年轻的扬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