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现在我们都知道，《我们八月见》是未修订完成的书稿，马尔克斯遗言说不要出版；但我们也知道，卡夫卡之后，遗嘱被背叛是文学史的必然，甚至必要。死者没有话语权，即便他是马尔克斯。人世间对伟大文学的渴欲，足以消弭背叛者的不安，也足以修补作者来不及修补的瑕疵，甚至让瑕疵变成作品的开放性的证明。

在这样的认知下去读《我们八月见》才对——去享受它，去抓紧它的每一次升华的瞬间——这是马尔克斯的遗产。马尔克斯毫不吝啬，这部遗著的展开，充满文辞的诱惑、满足，以及内心的折磨、顿悟和超越。

毋庸讳言，《我们八月见》主角安娜·玛格达莲娜和我同龄，这才是吸引我一拿到书就用半天时间一口气读完的主因，我想要知道大师眼中的中年困境如何度过。我和她一样都来到接近五十岁关头的门槛，她的烦恼也许比我要大：关乎婚姻关系和自身一生意义的反思，女性总是会比男人思虑更多。她和我一样本来打算以艺术和文学救赎自己，她的每一次冒险（或反冒险）的故事，必然伴随不同的音乐、舞蹈和书籍（也埋藏了不同的隐喻）。但最后，拯救她的竟然超乎这些圣物。

话说回来，写欲望是马尔克斯的拿手好戏，只见《我们八月见》在描写中摇曳多姿，随即摇摆出离，安娜经历了当代包法利夫人的骚动，但如何超越后者成为当代安娜·卡列尼娜的决绝？期间渲染了一个又一个爱人的登场，第一个最刻骨铭心，但竟然给她留一个无情的嘲讽；有的未能成事，反而折磨人心；有的掩藏在险象下面，像一个永不被揭穿的魔术……这些都无法剧透，你必须代入一个不甘人生就此落幕的美人，体验这一切最后的诱惑。

你以为安娜通过欲望的满足与不满终于也打发了自己？并没有，她在一年又一年的欢愉（有时未遂）中陷入巨大的虚无和对未来的眩晕，不知所措。直到神转折来临——货真价实的神转折，她发现了亡母的秘密，亡母的在天之灵似乎看不下去安娜的痛苦，便以自身的罗曼史开示。

母亲的秘密特别提升了整部小说的能量，解决了之前的纠结。最后的升华甚至是东方式的——无欲则刚，安娜终于明悟情欲冒险的本质，得到解脱。剑兰是穿插在安娜与母亲、情人之间最多出现的意象，剑兰由安娜放在母亲墓前，又由爱人午夜送到安娜房间，最后得知母亲的爱人也年年如此把剑兰堆满了墓地……像这类马尔克斯擅长的象征符号游戏，其实不必过多挖掘阐释，反而要留意它的呼应。

比如说，蓝鹭，这黑夜之鸟，随一声惊雷消隐的欲望，此后在岛上不再出现。我们要问：剑兰所隐藏的，和蓝鹭所带走的，是否一样的悲欢、一样的人生价值？如果你的答案是“是”，那么你和马尔克斯、安娜一样，没有白白活过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