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财天COVER 易浠

编辑 | 吴跃

2025年5月28日，一则来自福州市鼓楼区人民法院的限高令，将永辉超市董事长张轩松推上风口浪尖——这位曾缔造年营收900亿元的“超市之王”，因子公司39万元搬运费纠纷，被短暂限制高消费。48小时后，虽然款项支付后限高令解除，但这场风波，还是将传统零售巨头转型的艰难显现了出来。

2024年，当永辉超市连续四年亏损超百亿的消息传出时，许多人以为这家“超市之王”即将倒下。没想到，名创优品创始人叶国富会斥资63亿元抄底永辉，于去年9月成为第一大股东，成了拯救永辉超市的白衣骑士。这场看似“小鱼吃大鱼”的并购，背后其实是两个创始人在逆境中的全力一搏。

叶国富顶着名创优品业绩下滑的压力押注未来，张轩松则在债务与质疑中交出权杖，只为给永辉超市一线生机。时至今日，2025年快过去一半，这场拯救永辉超市的行动仍在暗潮涌动。

01 铁腕改革下的冲突

这两年，尽管永辉超市一直处于变革的阵痛中，但令所有员工没有想到的是，近两个月以来，一场场暴风雨来得如此迅猛。

《财经天下》从多名永辉超市前员工处了解到，2月、3月，永辉针对内部组织架构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以商品中心为例，永辉超市将26个省区供应链，变成5个支持中心。经过这一调整，永辉超市供应链系统减员了不少。有供应链负责人管理的团队，少了约20%的员工。

知情人士张笠认为，永辉这轮组织架构调整，是基于经营发展的需要。“永辉基本上这几年，每一两年都会有一次变动。”但令张笠始料未及的是，又一个重大调整，突然来了。

不到一周时间，留下来的供应链系统主要管理层，被入驻永辉的名创优品团队替换了。“他们的人来了后，直接越过永辉的高管，跟下面的负责人开会。”永辉超市前员工郭啸向《财经天下》回忆道。

“这一轮调整中，仅供应链系统就有至少5~6个主要管理层，失去了原有的岗位。”张笠粗略算了一下。其中，包括永辉超市原采购负责人黄林。黄林于2000年左右加入永辉超市，是永辉从区域龙头迈向全国化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财经天下》了解到，5月底，黄林的职位由空降而来的佘咸平接替，担任永辉超市首席采购官，负责采购与供应链事务，其曾担任大润发M会员店商品负责人，在此之前在盒马和山姆工作过。对于名创优品的来势汹汹，郭啸们始料未及。

在郭啸的印象中，此前，香港怡和集团、京东等大小股东，更多的是注入资金，并不全面参与永辉的公司管理，充其量，会派一两个人到供应链和财务岗。一些供应链高层压根没想到，名创优品来了之后，最先动的是他们。

种种迹象表明，名创优品团队正在一步步深度介入永辉供应链系统。毕竟，名创优品团队原本也打算调整组织架构。“当时说要取消5个支持中心。”张笠回忆道。后来，虽然支持中心没有被取消，但采购权全部收回至平台，“包括图纸、调改店的图纸落位，以及商品资料订单等。”郭啸透露说。

为提高永辉超市的毛利率，名创优品团队将调改店商品与胖东来商品的重合度，从最开始要求的80%、90%降低了一些。在此大背景下，两个团队的冲突不可避免，比如管理理念和文化的对撞。对于叶国富所讲的“永辉超市要提高品质，做大单品和爆品，加强自有品牌的开发”等，郭啸和张笠看法一致，“这没毛病，思路是对的”。

叶国富对永辉下一些猛药有助于公司变革。张笠认为，永辉必须得改革，不改革便会消亡。名创优品的到来，永辉有生的希望。但郭啸认为，叶国富派过来的名创优品团队，对零售行业得有敬畏之心才行。“有人说，永辉这摊生意比名创优品要简单。”

对于这个说法，郭啸哭笑不得：“如果零售行业这么好做，为什么现在只有山姆和胖东来等为数不多的企业活得好？”最大的分歧点，在于名创优品团队设定的一些KPI，尤其是要求高毛利率。

叶国富提出的“裸价直采”，是一种供应链改革模式，核心是跳过中间商，直接向产地或工厂采购商品，从而降低采购成本并提升商品性价比。这个思路没问题，但令郭啸感到不解的是，名创优品的团队一上来，就要求裸价必须达到50%、60%的毛利率，否则就要清退正在合作的供应商。

郭啸认为，名创优品是自有品牌，毛利率达到50%、60%是合理的，但永辉目前不是从原厂家进货。一些品牌供应商中间有营销、市场等成本投入，尤其正在合作的一些头部供应商，“他们怎么会给你50%、60%的毛利率？”毛利率这个巨大分歧导致某商行负责人早上还在工作群据理力争，下午就退群了。

《财经天下》了解到，5月，名创优品团队入驻后的部分政策，历经一段时间的运行后开始修正。5月底，永辉超市调改店商品与胖东来商品的重合度，重新恢复到80%及以上。“毕竟，胖东来的产品更受消费者的欢迎和喜爱。”郭啸解释道。

同样是5月底，被平台收回的采购权，重新下放至各中心。“没有连接好整个链路，跟品牌达成共识，就贸然砍掉经销商，中间货品断档了，缺货率明显增高。”对此，郭啸总结道：“改革得慢慢来。”

当下，两个团队的相处模式是：名创优品处于主动地位，永辉超市原有团队处于被动地位。面对此情此景，永辉超市创始人张轩松、张轩宁兄弟俩，又是何种态度？

02 放权，眼不见为净

从3月17日，永辉超市召开的2025年第一次临时股东大会上披露的信息来看：张轩松支持叶国富担任永辉超市改革领导小组组长；张轩松的哥哥，永辉超市另一创始人张轩宁，针对永辉超市原首席执行官李松峰未入选CEO投了反对票。对此，外界解读为几方之间暗潮涌动。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多名永辉前员工告诉《财经天下》，在永辉超市的过往发展历程中，张轩松、张轩宁存在理念的冲突。郭啸认为，张轩宁的一些底层理念，比如超级物种和绿标，最接近胖东来的公司文化。

超级物种定位为高端“零售+餐饮+互联网”新零售业态，主打年轻白领和追求品质生活的消费者；绿标店定位为精品超市，面向中高端消费群体，注重商品品质和购物环境。

在推进永辉发展以上两个业态时，张轩宁通过推行赛马机制、合伙人机制，以及提高员工的奖金、福利待遇等，激发员工的自主性。并且，张轩宁不要求员工做PPT、开各种会议。他的理念是，“如果加班，就要反思自己的工作效率高不高”。

“这些底层逻辑跟胖东来很像，放在现在思想也是超前的。”郭啸回忆道。张轩松跟张轩宁不一样。在郭啸看来，这也是张轩松永辉超市掌舵者的身份使然。从经营结果来看，对员工的关怀、赛马机制等成本持续付出下，永辉超市财报短期内没那么好看。

上市公司需对投资者和股东负责。况且，股东之间也有各种博弈。更关键的是，张轩宁主导的超级物种、绿标这两个新型业态，后来并没有大功告成。“他的很多理念没问题，但经不起折腾。每个项目不成功，意味着几个亿就没了。”郭啸回忆道。

后来，张轩宁渐渐地不再参与永辉的核心管理了。对于张轩宁的失败，除受大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外，张笠向《财经天下》透露道：“是张轩宁任用的人有问题，如果都是干实事的人，成功的可能性会更大。”

由于这些年各种努力相继失败，在永辉超市连续亏损下，面对名创优品对永辉伸出的橄榄枝，张轩松、张轩宁接下了。毕竟，谁也不希望一手养大的、曾经无比优秀的“孩子”，就这样一蹶不振。

也因此，在名创优品正式入驻永辉后，两个团队暗潮涌动时，“张轩松、张轩宁两人看起来仿佛置身事外。”至少在郭啸看来“是”。在此期间，张轩松、张轩宁还被永辉员工发现，他们跟胖东来创始人于东来去大漠徒步了。

3月29日，永辉超市2025年度全球供应商大会在河南许昌举办，汇聚了数百家核心供应商代表。胖东来创始人于东来还到现场进行了分享。郭啸向《财经天下》回忆道，那是永辉原团队超低气压的一天。

看似是永辉超市的供应商大会，实际上为名创优品攒的局：现场不仅来了不少名创优品的供应商，就连供应商代表以及上台的也都是名创优品的人。

更令人感到费解的是：当天，张轩松、张轩宁兄弟俩并没有到场，而两天前，两人还在河南许昌参加了“2025中国超市周”活动。3月27日，张轩松在主论坛“中国超市总裁峰会”发表演讲，分享学习胖东来模式的思考，并强调“回归真诚”的经营理念。

郭啸说，“对此，永辉内部流传出一种声音，名创优品眼下对永辉超市的一系列动作，是张轩松兄弟俩跟叶国富商量好的”。

换句话来说，“眼不见为净，交给叶国富来动刀”。在餐宝典研究院院长汪洪栋看来，这不是没可能。作为一艘拥有几万名员工的大公司，永辉超市在过去的10多年里，有着不少大公司病。

比如组织臃肿与决策迟滞：永辉超市全国7大区域采购中心曾各自为政，导致供应链成本高企、商品结构同质化严重。叶国富曾在供应链大会上坦言：“永辉的采购体系像穿着棉袄游泳，既笨重又低效。”

并且，作为商超企业的核心部门，供应链岗位尤其是采购环节，是贪腐高发区。对此，郭啸虽然认为不能一杠子打死所有人，不过他告诉《财经天下》，永辉超市内部也会通报批评一些贪腐人员，但大多是一些小案子。

永辉超市在早期的发展过程中，具有显著的家族企业特征，比如张轩松的姨夫林登秀、舅舅郑景旺、表哥郑文宝、妹夫谢香镇等均持股并分管业务，2012年亲属合计持股超15%。

《财经天下》还注意到，这些年，在社交平台上，不少永辉超市内部员工吐槽说，永辉超市存在“供应商是亲戚”现象。对此，掌舵永辉那么多年的张轩松、张轩宁，显然是知情的。也因此，“自己动刀不太好动，利用外部力量让永辉超市大变革，这很有可能是兄弟俩的一种策略。”汪洪栋向《财经天下》分析道。

03 “赌命式”拯救永辉

诚然，张轩松、张轩宁欢迎叶国富和名创优品的到来，但针对叶国富入驻永辉后的一些动作，兄弟俩的内心就没有一些想法？答案大概率是否定的。这从张轩宁针对李松峰落选CEO投反对票可以窥知一二。

在郭啸看来，兄弟俩10多年的老友——于东来的一番话也颇有深意。在永辉超市全球供应商大会上，于东来的大概意思是：他认识张氏兄弟十几年，然后通过他们刚刚认识叶国富，如果早跟他认识，会劝他不要做这一行。

“言外之意是：这一行没你想象得那么好做。认识张氏兄弟10多年的于东来，认可张氏兄弟的人品。”郭啸向《财经天下》回忆道。

然而，在一些资深业内人士看来，从叶国富的角度而言，无论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手永辉，现在名创优品团队采取的是何种铁腕改革，这场收购永辉超市的行动，被业内人形容为“赌命式”拯救。之所以这样说，出于几个关键原因。

去年9月，叶国富通过名创优品，斥资62.7亿元收购永辉29.4%的股权，成为第一大股东。彼时，这笔交易几乎动用了名创优品账上全部现金。名创优品2024年中期财报显示，截至2024年6月末，其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余额为62.33亿元，与收购金额几乎持平。

名创优品入驻永辉超市之后，无论是大规模关店，还是供应链革命，或者是调改店成本核算，叶国富都面临重重压力。以大规模关店为例，叶国富计划2025年关闭250~350家门店，占总数约30%~35%。这直接导致永辉超市营收下滑，2025年第一季度收入同比减少19.32%。

尽管短期阵痛来袭，但长远发展来看，改革仍得继续下去。为了以空间换时间，叶国富在今年3月操刀永辉之后，“加速将一些不赚钱的店砍掉，保留有质量的、盈利的店。”郭啸向《财经天下》解释道，理论上剩下的是赚钱的，至少是有潜力的店。这符合胖东来不过度追求规模的发展思路。

永辉超市调改店的步伐也在加快。公开信息显示，永辉超市在2025年4月14日发布的第三批调改名单中新增41家门店，加上此前两批调改的44家，全国调改门店总数在6月底将预计达124家（含胖东来帮扶调改门店）。

叶国富之所以有底气提速调改店，是调改店已取得阶段性的成效。截至2025年第一季度，41家调改满三个月的“稳态门店”累计实现利润7472万元，单店月均盈利超60.75万元，部分门店销售额增长6倍以上，如北京石景山喜隆多店、福州奥体店。

永辉超市相关人士程雨曾告诉《财经天下》，叶国富一定要将调改这件事做好。毕竟，“真金白银掏了60多个亿”。在程雨看来，叶国富接手永辉超市的初衷，是想打造一家中国人自己的超市。叶国富对手下员工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扎扎实实做品质，不要做任何损害消费者利益的事情。”

除此之外，叶国富在很多场合都不避讳地说，就是要学习胖东来对美好的追求，走品质零售之路。这种胖东来式的底层逻辑，《财经天下》从郭啸那里得到了佐证。从理论上来看，永辉超市想发展的客群是青壮年，以及年轻的消费群体，永辉超市正在培养他们的消费习惯。

这也是调改店商品品质和包装升级，以及价格上涨的重要原因。以包装升级为例，为了减少损耗，商品需要好的包装。好包装能够提高永辉超市的标准化，只有标准化才可以实现复制。

当然，在郭啸看来，叶国富和名创优品团队，也会如永辉原有团队一样面临相同的问题。首当其冲的，是调改门店在开业头几天的兴趣消费之后，业绩增长会回落到何种水平。“一般开业半年之后的数据比较真实。”

郭啸发现，从去年42家调改店的数据来看，每家调改店的业绩增长，按照门店坪效、资源倾斜，以及布局线路等，都有所不同。意料之中的，从目前而言，名创优品团队入驻后，也面临消费者类似的质疑：只学了胖东来的表面。

以员工工资为例，在“中国超市周”活动中，于东来曾打断永辉高管发言，质问郑州信万店“月赚200万元为何不涨工资”，强调企业应优先保障员工利益而非追求高利润。于东来的质疑并非无稽之谈。

公开信息显示，永辉超市一些调改店员工薪资已上涨，不过涨幅和福利水平低于胖东来员工月均9886元的工资，且受限于公司整体财务压力，全面推广需时间验证。“工资虽然上涨了，但因为考核严格，会扣款、罚款等，最终没有高太多。”一名永辉超市调改店的员工告诉《财经天下》。

郭啸认为，对员工的关怀是一项长期投入。否则，永辉超市变革，短期有效果，长期后继乏力。面对以上类似的疑问，程雨曾告诉《财经天下》，小朋友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希望给永辉2~3年的时间。

04 公司掉头，殃及池鱼

无论如何，在几方拯救永辉超市的这场行动中，最煎熬的恐怕是那些被卷入阵痛漩涡中的员工。且不说永辉超市在这些年，每1~2年就会进行组织架构的调整，每一次调整就会有相应的减员，单单只说今年2月以来的调整。

比如商品中心，从今年2月开始，永辉超市将26个省区供应链，变成5个支持中心后，就开始了人员的梳理。被梳理的人员中，包括时任某省供应链人员的健坤。健坤的岗位不仅被取消，也不在新定岗员工名单上，其所在的原团队被梳理掉不少人。

成为待岗人员的健坤有两个选择：有合适的新岗位，就去任职；反之，就协议离职。就在人力资源部针对健坤的去向进行推进时，永辉原有团队发生了变化。原有管理团队已不复存在，而新团队又不清楚待岗人员的实际情况。只有其间参与了全过程的人力资源部，才能妥善解决待岗人员的问题。

令健坤想不到的是，人力资源部没有给出满意的解决方案，他的两个离职诉求也都被否决了，他感觉公司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让他主动离开。

健坤多年前从永辉某分公司调离后，一直服务于股份公司，他希望公司按照福州所在地的社会职工平均工资来赔偿，但公司只愿意按某地（低于福州）的社会职工平均工资进行赔付。另一方面，希望公司将之前扣除的12个月绩效还给他，也没被采纳。

后来公司要求他调岗，健坤告诉《财经天下》，如果人力资源部真心实意与自己谈调岗，哪怕工资进行适当调整也可以接受，但该调岗通知他完全无法接受。之后，人力资源部又给他安排了一系列培训。“很多内容跟新岗位没有关系，一些学习课件甚至在系统中根本就找不到”，健坤抱怨道。

当健坤明确表示不接受调岗，也不接受因调岗而衍生出的培训时，人力资源部又给他出了一系列处罚公告，理由是不到岗、不接受培训等。除此之外，人力资源部还将健坤现有工作地打卡的权限给关掉了。以上种种操作，让这个多年老员工伤透了心。

即便如此，健坤一直强调，自己今天遭遇的种种，只涉及人力资源部所属相关人员的所为，他们的行为到底能不能代表人力资源部，需要人力资源部核实，但人力资源部要对其行为负责，公司也不一定了解其中的所作所为。

《财经天下》从各大社交平台看到，这些年，不少离开永辉超市的人，对这家公司或多或少有怨言。“人力资源部没有处理好员工关系。”郭啸认为。

在郭啸看来，在永辉超市每一次组织架构的变动，以及每一家门店关闭的大背景下，人力资源的各种操作，将直接影响到员工与公司的关系。“永辉应该将员工对公司的信任度重新建立起来，最重要的回归到人上面。让员工从上到下一条心。”郭啸补充道，这样，永辉超市的改革才会更有成效。

面对此情此景，不知刚入驻永辉两个多月的叶国富会如何想？毕竟，叶国富颇为重视与员工的关系。《财经天下》了解到，他曾经拿出1000万元做婚育基金，“员工上不封顶，生一个孩子发一万元，结婚也会发。”叶国富还爱屋及乌。去年，叶国富在丽思卡尔顿，给员工做了一场集体婚礼。叶国富诚恳地说，要让员工的家属来酒店吃一顿，开开心心的。

（文中人物健坤、张笠、郭啸、程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