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根华(四川)
成都的雨总带着股花椒气。浣花溪的竹叶被打得发亮时,我常蹲在青石板上数雨滴。那些跳珠般的涟漪里,忽然就漾出北海的荷风,穿过秦岭褶皱,漫过巴山夜雨,在二十年的晨昏里酿成一杯微醺的老茶。
1987年的夏天,蝉鸣比现在聒噪得多。父亲总爱租条褪色的朱漆小船,船板被无数双布鞋磨出凹凸的木纹,像老人脸上的沟壑。“慢些摇,别惊着水鸭子。”他总这样叮嘱船工,自己却把桨划得飞快,惊起的水花溅湿他新买的的确良衬衫。母亲坐在船尾咯咯笑,蓝底白花的头巾被风掀起来,飘成湖面上一朵移动的云。那年她刚烫了时兴的卷发,发梢沾着柳絮,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
后来我在筒子河畔念高中,书包里总塞着作文本。永安寺的台阶被暮鼓声染成蜜色,情侣在长廊下分食糖葫芦的脆响,鸟笼晃过积翠牌楼的吱呀声,都成了笔尖流淌的墨。
如今我在川西的写字楼里敲键盘,午休时总爱溜到人民公园。鹤鸣茶社的盖碗碰得叮当响,采耳师傅的铜铲刮得竹椅吱呀,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直到某日看见铜壶里翻滚的三花茶,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双眼——那雾气分明是北海琼岛的晨霭,母亲头巾上的蓝印花正随着水汽轻轻摇晃。茶碗里浮沉的茉莉香,忽然就变成了北海荷塘的清气。
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执意要去北海看荷花。昨天与她视频通话时,她举着自拍杆在白塔下转圈,发梢沾着柳絮,像只刚出笼的画眉。“妈快看!我找到你作文里写的五色琉璃瓦了!”她把镜头对准永安寺的飞檐,惊起一群灰鸽子。我望着屏幕里晃动的天空,忽然想起父亲教我按快门时颤抖的手。那台海鸥相机里,白塔永远是虚焦的,就像我们永远抓不住的时光。
傍晚我又去了浣花溪。雨停了,竹影筛碎的月光落在水面,竟与记忆里北海的波光渐渐重合。女儿发来语音,背景里混着摇橹声与蝉鸣:“妈,我在学划船呢!这船桨可比键盘难掌握多了。”我望着天边渐圆的月,忽然懂得父亲当年为何执意要坐船——原来我们都在时光长河里,固执地打捞着那些注定要沉没的月亮。那些沉下去的,是父亲的的确良衬衫,是母亲飘走的蓝头巾,是筒子河畔未写完的诗行。
护城河边的垂柳又抽新条,惊得锦鲤摆尾游向更深的水域。有时觉得这园子像口老铜钟,我们不过是撞钟时溅起的尘埃,在晨钟暮鼓里飘摇半生,终究要落回岁月长河的波纹里。但总有些东西是时光带不走的。女儿踮着脚尖往湖里抛面包屑,碎银般的阳光跳上她的马尾辫,忽然就懂了那些摇橹声里藏着的半生缘——原来两代人的青春,都在用不同的姿势,重复着相似的等待与远航。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本泛黄的相册。父亲在五龙亭前的合影已经褪色,他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却清晰如昨。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摄于北海开放四十周年纪念日”。今年是北海开放百年,不知那艘载过我们的小船,是否还系在柳岸?船板上的凹凸木纹里,可还凝着1987年的露水?
成都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浣花溪的竹叶上,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女儿在北海划船时的笑语:“妈,这湖水是咸的!”当然不可能是咸的,可那语气里的雀跃,分明与三十年前我坐在船头尝到的滋味一模一样。
我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慢些摇,别惊着水鸭子……”可这次,我不会再怪他把桨划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