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人类漫长的生命旅程中,健康与疾病始终如影随形。每一次关于疼痛与疗愈的记录,都成为人性、希望、坚韧与爱的深刻展现。而放眼未来,我们预见的不只是医疗技术的惊人飞跃,更是对病患愈发深切的理解与尊重。医学的终极使命,不是对抗自然,而是在敬畏中寻求精妙干预,在理解中维护动态平衡,与人类本身的复杂性共舞。本文为《身体周刊》读者投稿的患者故事,愈见你,感受生活的点滴。
作者:金凡
春寒料峭。
连续两天,老妈觉得胸口痛。
下午4点,我正在外面开会,收到老妈的微信:
“回来了吗?陪我去医院看病。”
莫不是心梗又犯了?
匆匆忙忙结束了会议,横穿整个上海市,赶往医院。
今年春天老妈犯过一次心梗。由于抢救及时,医生救了她。那是我们全家的福地。
母子相拥
我踏入17号楼底楼急诊室,是6点多。
老妈呆呆地,站在预诊窗口志愿者身边。
高压187,低压92。
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血压数据。我顿时吓得脑门出汗。
她满头白发,我两鬓斑白。
身边人顶多是看一眼,压根不动心,好像我们是透明人一样。
这里是全国知名的心血管专科,最高单日门诊量1.12万人,我们太熟悉这里了。我的心脏病、爸的脑梗、妈的心梗都发生在这里,与生死打交道。
每天这里不知道发生多少生离死别,我们的,别人的……
无尽的排队
急诊室安装了两重门帘。
1月6日晚上,短短一小时之内,门帘被掀起来的次数超过200次——不断有急诊病人来,都是心血管疾病。
7-8点的半小时,连续来了5趟救护车,大都是老人,心梗的,脑溢血的,心脏病的……
急诊室的过道,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起来,到处塞满病床。距离紧凑到,算好了病床的间隔距离,想要再放入病人的轮椅,需要通过保安和邻居商量借位。
擦肩而过的年轻大夫跟同事称:危重都往我们这送。
我妈轻车熟路地报了急诊内科“胸痛专科”,这家医院的大热门。
领了一张“胸痛”的圆形红牌,要先去11号房间拍X光片,然后去6号房间。
可怕的考验开始了。
整个医院,急诊都叫号,唯独“胸痛急诊”不叫号。只因人太多了,程序也复杂,人流来回穿梭。短小的甬道不过5米,充斥飞短流长。
我和老妈排入队伍后相互打听。
医院其他的急诊房间,只排队一轮(大约30分钟到1小时),看医生,开单做检查,拿到单据后病人一般可以不再排队(需和正常第一轮排队病人打招呼),可再次进入诊室问询病情结果。
看胸痛的人太多了,经过博弈后形成的规则是:
进胸痛6号房间,不管什么理由,都必须排队。
插队的逻辑
8点多,排队的人等得不耐烦了。
可不断有人打破秩序,拿着化验单子要插队——在他们意识中,回来看第二次是无需排队的,这就和6号房间的“共识”产生了冲突。
“插队派”絮叨着自己的破理由,在其他房间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
这是“他以为”,这里不认可“你以为”。
队伍中有个小伙儿,高血压、心脏病,偏偏性子急。他母亲陪着一起来,两人前面已经让了一组化验单子的人插队。
两派人僵持在6号房间。
第二组和第三组化验单子又来了,自说自话地排在“插队派”后面,口中念念有词,叙述着自己插队的正当理由。
小伙听不下去了,不乐意了:
跟第二组、第三组说,前面那组是跟我打过招呼的,我同意了。
你们两组人我不同意,请排队。
他很明确地拒绝。
第二、第三组化验单的人就是想插队,一个劲说自己有道理如何如何。
小伙的母亲侧身拦住他们进门,小伙很明确大声地表明立场。
由于他一人的坚持加上其他人的声援,“插队派”怏怏退开,秩序终于恢复。
靠门口最近的座位上,有一位老先生,下午1点就来看病了。看完了以后挂水,挂水出了问题再回来,拔了管子又来排队。
每一轮排队都超过两个小时,一共历经三轮排队。
他最后实在是排不动了,就坐在位子上,看着排队的人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
他身上装了三个支架,前半年还挺好的,他还能去登山。
一年以后就不行了,他走地铁三格楼梯,走到第二格的时候就开始气喘吁吁。
今天早上发病,是因为他拿着扫帚去扫地,稍微扫了一下就觉得胸口剧痛。“看病一看就是12个小时,实在吃不消。”
人间万象
值班医生看一个病人平均十分钟,对心血管来说算是很快了。
这样的效率,6号房间门口挤了至少15组人。
值班的殷铭医生,一个敦厚的男子,还要负责楼上的病房,跑上跑下。
他每次离开6号房间,排队的人就要揪心一次,议论着医生何时回来,今天晚上还能不能看上病。
熬到9点多,我和我妈进入看病第一轮。
我们前面那组病人是个老太太,还不肯走,天哪——她需要一个床位,反复向医生确认进了急救室,能不能候到床位,转到住院部?
她在问,一旁陪同的女儿也在问。
双手不停作揖,千恩万谢,好像在求菩萨。
同样的问题,殷医生回答了三次,她们才走,生怕再来问一次又要等2个小时。在生死面前,时间就跟草纸一样不值钱。
轮到我妈了。
殷医生态度很好,问得很详细,最后出单子的时候,他小声问:
我能不能上个厕所?
连续4个多小时,他连厕所都没上一次。
老妈善意地同意了。不能憋坏了身体。
他一溜小跑地走了。
我细看这间小诊室,窗对面是斜土路,繁忙的街道早就睡了。夜色朦胧,皓月高挂,一地清辉。
黄色帷布幕天席地,蓝白相杂的救护车车灯时不时刺入,一惊一乍。
银白色Voss矿泉水瓶撑开飘窗。500ml的款式,未开封,京东上卖10元一件。
我和老妈,我48,她76,相互搀扶着走出诊室。
验血后,我让76的坐着,48的去跑单子。
万籁俱寂
急诊室就是一个小社会,晚上这里有各种的声音。
刷抖音发出的蜂鸣声,痰盂罐掉到地上的心咕噜咕噜的,还有急促的心电图的声音。更多的是老老少少的呻吟声。
“让一让,让一让”,轮椅声响起,救护担架卖力搬出,病人、家属或者疲惫的护工有气无力,痛苦地发声。
我走过一处简陋临时床铺,一个护工喊着口号,和另外一名家属合力扒开病人的双腿,把试管伸到他肛门附近,导出泛黄的液体混合物,令人不忍卒睹。
我是拔腿就跑。心理承受不了。
打着吊瓶的女人边走边骂:我死了不是正好?身后是赔着笑脸的男人和面无表情的保姆。
警察来了,伴随病患家属的哭骂。有人假扮护工,偷走了老人的手机。手机不重要,里面有老人过往的所有脑溢血病历。
家属急红了眼,双手叉腰,堵在过道上破口大骂,不顾身前身后汹涌的人流。
来来来……护工喊着口号穿行于人流之间,好像北京的小贩叫卖,穿行于前门拥挤的人潮中。只不过他手里不是火红的糖葫芦串,而是天蓝色的医用氧气瓶,一前一后两大罐结结实实。
各种声色融入主基调,白蓝混杂,到处都是生死、纠结、挣扎,合成深度的夜色。
进入后半夜,急诊室过道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
耐不住煎熬的人们,纷纷走到院子里,闲聊,打游戏,或者抽烟。
放射科
验血之后做CT,我和我妈去了地下一楼的放射科。
根据经验,只有9号窗口依旧在工作。
我妈弱了,瘦了,靠在我肩膀上。
她犹豫着说,给我添麻烦了。
我说:家人就是要彼此麻烦了。说完这句,我忽然感到自己又成熟了一些。
等到CT报告出来后15分钟,我们第二次进入了6号房间。
此时已经过了11点。殷医生下班了,换班是另一位男医生,只花了10分钟就看完了,判断不是心梗,配了一点降压药。
等了7个小时,是这么个结果,老妈和我哭笑不得。
再花一个小时打车回住所,回到家12点多了。整整近8个小时兵荒马乱。晚上睡觉时我脚两次抽筋,凌晨4点起来看手机,运动步数竟然走了2万多步。
金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