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秘
老家有很多树,我偏爱柿树。自记事起,老家老屋右前方的空地上就傲然挺立着一棵柿树,如一支蘸满岁月的笔,在光阴里勾画,把时光深深地嵌在记忆的枝头。柿树粗粝的主干如父亲青筋凸起的臂膀,皴裂的树皮堆叠着岁月的褶皱,却在每个春天准时捧出嫩芽,橘黄色的老叶片卷着朝露,像攥紧的小拳头把整个冬天从沉默中舒展开来,将沉睡一冬的星光都揉进新绿里。
夏蝉裹着暑气躲在柿叶底下用力鸣唱,我总喜欢趴在树荫下的青石板上写作业。夕阳被柿叶剪碎后洒落在泛黄的作业本上织就碎金般的图案,微风掠过枝头,乳白色的花瓣如掌心托着鹅黄色的蕊从树上坠落下来,恰好停在“加减乘除等号”之间,宛若给算式戴上了晶莹的桂冠,为我的童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柿初结时如绿宝石,我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涩意从齿间漫开,像未散的晨雾瞬间裹住舌尖,不禁令人皱起眉梢。当柿果由青色变为橙色的时候,母亲用竹竿打落下来装进釉色斑驳的粗陶坛中,等待时光为它们穿上糖衣。母亲先在坛底铺上一层清香的稻草,然后一层一层地摆上金黄色的柿果,再用新鲜的芭蕉叶封住坛口,最后用竹篾扎紧,扎竹篾的时候总会发出“咔嗒”一声,恰似时光沙漏轻晃的韵律声。
等待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掀开坛盖闻一闻。直到香甜从坛底涌上来,柿皮也变得柔软,取出一颗放进嘴里,咬破的瞬间,蜜汁从齿缝滑过舌尖,又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引来无数小蚂蚁争先品尝。母亲用蓝布围裙为我擦拭残留在嘴角的汁液,围裙上的稻草香和着阳光的暖,成了童年最清甜的记忆。
后来去外地上学,柿树成了寒暑假的守望者。春季返校前,母亲站在树下反复叮咛,要好好学习。柿花如雪,缀满枝头,微风拂过,纷纷扬扬,先是飘落在母亲的鬓角,然后又落在青石板上。深秋归乡时,柿树的枝头早已挂满了橙红色的灯笼,在暮色中轻轻摇晃,恰似在诉说离别的思念。我倚靠着树干,看着那被暴风雨打折的枝丫又抽出的新枝上还挂着去年的果蒂,如同母亲日益增多的白发,每一根都写满了牵挂。
十年前,我离开校园到了银行工作,走村入户成了日常,走在田间地头,很难遇见柿树。
去年春天,我回到老家,发现老屋前方那棵柿树没了踪影。问了父亲才知道,原来是大风把柿树拦腰折断了,父亲又索性锯掉了一截,只剩下不足一尺高的树桩。
我默默地站在它的身旁,轻轻抚过树桩截面的年轮,原本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被打开。深秋的黄昏,橙红色的柿果挂满枝头,像是被点燃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仿佛要抖落漫天晚霞,几只麻雀在枝头间跳来跳去,轻啄欢唱。我抱着粗糙的树干慢慢往上爬,然后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腿,唱着歌谣,看夕阳从山顶慢慢落下,等到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的时候,父亲就会扛着锄头、牵着老黄牛从地里归来。如今,那样的景象早已被时光深深地埋进了童年的记忆,我的心里面一阵落寞,什么都不再想。
夜里梦见柿树又开花了,几簇嫩芽从皴裂的树皮里探出头来,橘黄色的叶片卷成小喇叭,沾着晨露,在蓝天白云下轻轻舒展。我翻开工作笔记,笔尖落下时,柿树透过玻璃窗投影在纸上,宛如一枚有生命的印章,清晰地盖在这一片种满希望的土地上。
原来,柿树从来没有离去。它是刻在记忆深处的乡愁,是扛在双肩不辱的使命,是金融人扎根乡村助力乡村振兴不忘的初心。当春风再次拂过田间地头,看着新芽在骄阳下舒展,我坚信,所有的苦涩终将酿成甘甜,所有的坚守终将收获芬芳,就像坛中的柿子,就像田地里的种子。而我们,终将在岁月的枝头,看见点燃的灯笼,永远明亮,永远温暖。(作者系重庆金融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