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徐铭梽，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助理教授）

关于中国经济该由“投资驱动”还是“消费驱动”，在学界长期以来争论不断。在2008年金融危机和2012年欧洲债务危机时，都曾出现讨论热潮。近期在国际经贸格局变化、外需承压的背景下，这一问题又引发激烈讨论。一方认为，只有投资才能促进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提升劳动生产力，投资是拉动经济增长的引擎；另一方则认为，“投资驱动”模式存在诸多弊端，如投资率高、投资效率低、产能过剩等问题，且中国当前存在宏观消费压抑的现象，扩大消费能够拉动经济循环。

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期：传统投资边际效益递减，消费潜力尚未完全释放。在这种背景下，笔者认为，“消费”与“投资”不是非此即彼，中国可以将未来的投资部分导向“消费端”。面向消费端的投资能够促进企业创新、推动产业升级、提升经济效率、释放消费潜力、激发市场活力，是打通投资与消费良性循环的关键。

所谓“面向消费端的投资”，是指那些以服务消费需求、降低交易成本、提升消费体验为导向的投资行为，它既包括产品创新、服务供给能力建设，也包括数字化建设、渠道拓展、品牌塑造等。

一、投资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与当前的局限性

长期以来，投资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改革开放后，中国通过持续高储蓄率（当前约45%）和高资本形成率（长期维持在40%以上），形成了以投资驱动增长的核心模式。基础设施投资、制造业扩张及房地产开发等领域的持续投入，推动了快速的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投资带动了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显著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助力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价值链的地位不断上升，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约1/3。

在新兴领域，高技术产业投资占比持续提升，2024年我国高技术产业投资增长8%，其中高技术制造业、高技术服务业投资分别增长7%、10.2%。航空航天、电子通信等领域的投资快速增长，为数字经济、新能源等战略产业提供了关键支撑。

在应对外部冲击时，政府主导的投资也一再成为稳增长的“压舱石”。

近期反映出当前投资存在困境。一方面，传统基建项目的边际效益逐步递减，新增投资空间有限；另一方面，部分产业投资出现重复建设和资源错配，导致产能过剩、地方债务等问题。

因此，当前的重点应不再是简单扩大投资总量，而是更加注重投资的结构优化和效率提升。特别是，投资应更加聚焦于能够促进消费升级、激发市场需求的方向，从而实现从“投资拉动”到“投资-消费相互促进”的增长转型。

二、面向消费端的投资能够激发消费潜力

当前，中国居民消费率仍显著低于国际平均水平，这表明我国消费市场仍有巨大的释放空间。要有效激发这一潜力，关键在于供给侧的响应能力，尤其是企业能否通过创新适配多元化的消费需求，实现供需之间的良性循环。

我们近期的研究发现，企业如果能够围绕消费者多样化的需求进行产品细分、精准定位市场，并采取灵活的定价策略，不仅能够提升市场竞争力，也能获得更高的利润空间。尤其是那些更懂得把握消费者偏好的企业，更有可能实现快速增长。更重要的是，利润的提升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当企业获得更稳健的盈利预期后，就有更强的动力和能力加大研发投入、推动产品升级、拓展新业务，从而带动技术进步和产业链优化。

这类由“利润驱动”的扩张往往也伴随着岗位的增加和技能要求的提升，为社会提供更多就业机会，进而提高居民收入水平。企业发展的活力，也会转化为居民消费的潜力。居民收入的增长不仅有助于改善生活质量，更能推动消费需求进一步释放，形成“企业增长—创新就业—收入提升—消费扩大”的良性循环。这种以内需为主导、供需互动驱动的经济发展模式，将为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注入更强的内生动力。

因此，企业如果能开展“消费端投资”，如挖掘市场需求、打造差异化商品、锁定目标人群，以及投资数字化建设来降低交易成本等，就能获得更高的利润空间。这类“消费端投资”能够促进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也能激发市场需求、推动投资和消费结构的优化，实现投资与消费良性互动。

以“辅助驾驶”为例，在传统油车时代这并不是消费者对汽车的需求。企业率先进行探索性的投资和技术研发，并逐步将其应用于新能源汽车中。随着技术成熟，消费者感受到其带来的安全性、便捷性和驾驶乐趣，潜在的消费需求被激发，逐渐形成支付意愿。这项技术丰富了消费者的购车选择，也推动了相关技术和产业的升级。激光雷达、毫米波雷达等关键传感器的成本显著下降，检测精度不断提高。为适应复杂道路环境中的实时感知与自主决策需求，大数据模型、云计算、智能体系统不断迭代发展。芯片、传感器、系统集成与整车制造等产业链各环节均实现协同升级。

消费端投资不限于增加某种产品属性，也可用于开拓市场、降低交易成本与优化供需匹配效率。过去，企业的市场布局集中在发达城市，忽视了三四线城市和偏远地区的巨大消费潜力。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企业如今借助电商平台、数字支付等，有效降低了这些地区的消费门槛，释放出更广泛的市场需求。同时，借助大数据分析，企业能够更精准地刻画用户画像，实现个性化推荐与营销，更快捕捉和响应这些区域的消费偏好变化，进行差异化的产品设计和定价策略。

未来，类似的消费端投资还可以延伸到老龄社会服务、个性化健康管理等多个领域，有望持续挖掘出新的增长空间。

三、当前消费潜力如何能更多释放

当前讨论愈加频繁的一个原因是消费能力尚且不足。值得注意的是，消费能力不足并不意味着“需求不足”，而是中国的消费潜力未被充分释放。

部分居民收入水平仍然偏低，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自2012年以来总体呈放缓趋势，消费者整体信心依然偏弱；存在就业压力，尤其是青年群体的就业形势，这也会抑制消费行为；我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而当前供给能力未能完全匹配高质量、个性化、多样化的消费需求，制约了消费潜力的进一步释放。

因此，即便消费者存在一定的消费意愿和需求，也会出于上述原因而选择观望或转向储蓄。靠发消费券和补贴的方式刺激消费，虽然在特定时期能起到缓解作用，但难以构成持续性的增长动力。其原因在于：消费券本质上是“暂时性收入”，主要刺激消费者提前释放原本就会产生的刚性需求，而非创造新需求。这种“暂时性收入”未能长期有效改善居民对未来收入和就业的预期，难以根本性提振消费信心。提振消费信心根源在于改善收入。收入增长依赖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而生产力水平提高则需要技术创新、产业升级和制度效率的提升，这些都需要持续的投资。

真正可持续的消费增长，不是靠发钱“催出来”的，而是要通过高质量的投资“养出来”的。想要真正释放消费潜力，关键在于重建消费者的信心和购买力：一方面，要提振市场信心，提升收入水平和预期，改善就业结构，增强居民的实际购买力；另一方面，也要提高产品与服务的供给质量。

通过优化供给结构、提升产品性价比，进一步增强居民的实际购买力。当前，随着国际贸易环境趋紧，特别是在中美经贸摩擦持续的背景下，外部市场需求趋弱，过去大量面向出口的中高端产品正在积极寻找新的销售渠道，转向国内市场成为重要方向。与出口相比，国内销售在运输、营销等方面的成本更低，使得优质商品有条件以更具竞争力的价格服务本土消费者。这不是依赖简单的价格下调或压低成本，而是通过资源重新配置和市场结构优化，将更高质量、更高效率的供给引入国内流通体系。一方面，有助于推动产业升级和供给侧改革；另一方面，即使居民名义收入暂未显著上升，也能够通过更具性价比的产品消费，带来“花得值”的体验，增强消费信心。

四、消费端投资：投资与消费的协同

投资和消费本不应被视为二选一的选项，而是可以相辅相成、互为推动的两个关键环节。通过投资激活广大的消费潜力，培育新的市场需求和消费场景。

中国经济增长仍需“投资驱动”，但未来的关键不在于投资总量的增长，而在于投资结构的优化和方向的转变。将一部分投资导向消费端，是更有乘数效应、更能激发内需活力的方向。这既是企业寻求利润空间的新策略，也应成为宏观政策转型的新着力点。

如果能在资源和政策层面为这类投资营造更稳定的环境，推动投资与消费在结构上更紧密结合，就有可能在不确定的国际环境中，走出一条内需更加稳固、增长更具韧性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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