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读《水浒传》,林冲在山神庙里,当他一无所有时,“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此时,如果有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把牛肉一夹,嘎嘣酥脆,一股脑儿吃进肚里,岂不酣畅淋漓!
牛肉烧饼,在我们当地也叫“牛火”,简单、直接,好像方寸烧饼里包裹着一股跃动的灵魂之火。是的,牛肉烧饼就是这样的“大众伙伴”——出差赶路,午饭垫饥,家常早餐……记得当年学校开春季运动会,中午自己带饭,有班上同学带“妈妈牌”牛肉烧饼,肉多得直往外掉,让我和小伙伴直咽口水。
人在旅途,一个牛肉烧饼、一碗牛肉汤或豆腐脑,安抚的不仅是味蕾与肠胃,还有一颗想家的心。我住的小区,从东面拐个弯,就可抵达一条胡同,那也是通往中学的路,我走了整整三年。一进胡同,两侧富有特色的民居依次排开,巷子上空萦绕着浓浓的芝麻香,一路上可见香油坊、早餐店、百货店。胡同里有多家卖牛肉烧饼的,笸箩里躺着金黄的烧饼,牛肉为自家煮的,三肥七瘦,恰到好处,吃起来味浓、醇厚,不柴、不膻,无筋皮。平日里哪有口福?生病了,期末考试了,父母才会恩准去买一个“牛火”当早餐。吃一次,好多天回味不尽,嘴角上沾的芝麻粒,一咬一个香。
牛肉烧饼,牵绊内心深处的一缕情丝。小区十字路口位置,有家早餐摊,卖牛肉烧饼,每天排起长队,一直蜿蜒到马路中央。“还是两个饼,多辣子。”“好嘞,马上就好!”来的都是老顾客,他们的口味与喜好,女人早已烂熟于心,她忙着低头剁牛肉、夹烧饼,动作如行云流水,“咣咣咣”,那声音轻盈跳脱,自有一种节奏感;男人帮忙打下手,装袋、找零,还兼卖豆浆。高峰时段过去,他就支起一张小方桌,坐在马扎上,铺开白白的宣纸作画。
电视台记者带着摄像机前来采访,他们的故事一时传开了,牛肉烧饼比以前更火了,供不应求。原来,刚结婚那会儿,男人就酷爱画画,喜欢齐白石的风格,但因生计所迫,未能如愿。后来,好生活靠双手打拼出来,孩子也都大了,他重拾兴趣,没有拜师,也没有任何专业训练,他全靠摸索着画,这一坚持就是25年。
收摊回到家里,妻子在小院里支上一口铁锅,准备炖牛肉,泡、洗、煮、炖,皆是慢活,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他闷头挥笔泼墨,画到尽兴时,喊一声妻子,让她过来。一个扎着围裙,双手背在身后,前倾身子凝视纸上的大虾;一个笑着抬头,比比划划,有说有笑。炉子上的大锅“噗噗”冒着白气,肉香扑鼻。小院角落里有一盆月季兀自开着,孤芳自赏。那一刻,世界万籁俱寂。
谁说肩扛生计与重负,无暇顾及诗与远方?记者采访问:“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妻子抬手擦了把汗,笑眯眯答道:“赚更多的钱,支持老公的梦想,办画展!”夫妻二人的用心与执着,赋予牛肉烧饼以深味,让早餐摊也有了体温和心跳。
好的美食,关键在“二舍”:舍得用好料,舍得下功夫。这样说来,做牛肉烧饼与执笔画画异曲同工。很多时候,人们吃的不是牛肉烧饼,而是凝结在酥饼和牛肉之上的信义与情思。
人往往在生病住院时最渴慕家的味道。去年陪母亲住院,那天做完检查已经天黑,结果没出来前的焦虑不安不断膨胀,导致一点胃口没有。等半夜里肚子咕咕叫了,附近店家却都打烊了。千搜万寻,这时候,一家牛肉烧饼店闯入我的眼帘,抱着“最坏的打算”一尝,没想到熨帖至极,好吃就是王道!牛肉塞得满满当当,烧饼还是热的,牛肉入口软烂,醇香沁人心脾。此时,病房走廊里寂静无声,母亲打起轻微的呼噜,我的眼角噙着泪光。
人与动物的区别,莫过于烹饪与阅读。在吃这件事上较真的人,大都是乐观主义者。一连几天,我都吃牛肉烧饼,再来碗牛肉馄饨,一顿管一天,一天吃一顿,连汤都不剩。
那段至暗的日子里,“牛火”为我注入了超级能量。我摁不住好奇心,事后专门询问店家:“你家的牛肉烧饼,怎么那么好吃?”“我们只做鲜牛肉。”对方回答,干脆利落,底气十足。
人与美食的缘分,兜兜转转,似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店家老板,她很是谦逊,从业三十多年,深耕餐饮领域,她口中的两个“传家宝”,令我久久难忘,也从中探寻到“好吃”的精神密码。一是其曾祖父当年在劝业场创立的“義利永”字号,即“先义后利,厚义薄利”,经商之道,也是做人和处世之道。二是一杆从清朝传下来的家族老秤,星花已模糊不清。物之索隐,老秤上有三颗星,代表“福寿”。“少给一些就会少福少少寿,多给一些才会多福多多寿。”她介绍说。
他们卖的是牛肉烧饼,也是诚信与情义。“义”字当头,那一口肉多美味的“牛火”,百年传承,便有了人世间的种种有情。一般来说,牛肉烧饼做得好的店铺,酱牛肉也卖得好。买俩牛肉烧饼,再来半斤酱牛肉、一包五香花生米,回家就有了下酒的肴,饭也不用额外做了。喝酒、吃肉,“牛火”充饥,一个人的夜晚,别提多惬意了。
“牛火”,你是不一样的烟火。或许,人生就是一个加长版的“牛火”,饼馅烘烤是为了淬炼心灵,牛肉炖煮是为了锻造意志。酥饼与肉香杂糅交织,在空气中“啪啪”绽放,唇齿间缭绕不散的滋味,或曰“乡愁”。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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