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是中国和俄罗斯两国领导人互访庆祝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年份。

5月初，在俄罗斯庆祝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期间，观察者网编辑前方俄罗斯调研，其中的核心议题之一是俄罗斯普通百姓、历史学家究竟如何看待80年前的历史，以及二战历史如何在地缘政治下被篡改成为意识形态对抗的工具，如何看待当下的俄乌冲突。

9月3日，中国即将庆祝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同样面对二战历史被篡改，中国的贡献被低估的问题。那么，中国和俄罗斯如何展开合作，传承正确历史观，为当下的全球安全寻找出路？

为此，在“今日俄罗斯”的帮助下，我们拜会了俄罗斯历史协会二战历史专家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Sergey Kudryashov）。

俄罗斯历史协会二战历史专家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

【对话/ 观察者网 高艳平】

西方扭曲历史叙事从冷战就开始了

观察者网：今年中俄两国领导人将参加彼此的二战胜利纪念活动。您如何看待其背后的意义，换句话说，为什么纪念二战胜利对两个国家如此重要？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人类历史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所有参战国带来了巨大损失。苏联的伤亡是毁灭性的，中国同样如此。至今苏联地区的准确死亡人数仍存争议，普遍统计约为2700万至2800万人，包括军事伤亡与战争相关死亡。俄罗斯与中国的学界认为，中国军民牺牲人数约3000万，可能达到3500万——这些数字仍有讨论空间。若将两国损失相加，总数约6000万-7000万人，这个数字令人震撼。

这种惨痛记忆至今萦绕：中国曾遭受日本极其残酷的占领，而苏联被纳粹德国占领近三年半。希特勒政权发动的不是常规战争，而是基于种族主义的灭绝战争——他们计划系统性消灭特定民族，企图杀光欧洲所有犹太人和罗姆人，更将斯拉夫人等视为"次等人类"。对俄罗斯（苏联）而言尤为痛苦的是：当时几乎每个家庭都有成员死亡，这些记忆至今鲜活。

这正解释了为何中俄领导人共同出席莫斯科纪念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活动具有重大象征意义。据我了解，俄方领导人也将于9月初赴华参加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活动。令人遗憾的是，所有西方盟友此次未与我们共同纪念，特别是当前英法对俄的强硬政策令人费解，这种敌对立场缺乏合理依据。

观察者网：当年的二战同盟国，如今已经陷入意识形态对抗。可否请您回顾一下二战后各国对二战历史的解释是如何演变的？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对二战历史的解读，在战后立即成为不同国家——尤其是战胜国之间——意识形态对抗的战场。英语世界与俄语世界就“谁为胜利作出主要贡献”的争论从未停止，各国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版本。

冷战催生了许多关于战争的刻板印象，在西方尤其明显。苏联方面虽然也受到共产党意识形态的某些影响，但我们拥有大量老兵群体。即使不认同官方叙事，人们仍可向祖辈询问真实经历，家族记忆构成了二战历史传承的重要补充。

然而在西方，官方历史被简化为意识形态工具——他们发明了“极权主义理论”的框架，将苏联在二战中抗击纳粹德国等同为"两个极权国家互相厮杀"，刻意模糊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区别，进而将民主制度塑造为救世主形象。

这种叙事对日本的描述则更为复杂（西方避免称日本为极权国家而用威权主义），但在中国战场问题上同样存在严重歪曲。数十年来，西方宣传机器持续用这种简化逻辑漂白战争结果，将苏联与纳粹等量齐观，这是最典型的历史篡改之一。

另一种篡改涉及战争起源。希特勒为入侵苏联辩护的核心说辞是“共产主义企图统治世界”，声称斯大林准备发动“世界革命”，而纳粹的进攻是“预防性自卫”。这种对二战起因的极端简化解释，如今仍广泛存在于西方多国教科书中。

必须指出，欧美当然有许多优秀历史学者撰写过批驳这些谬误的严谨著作，但这类学术著作通常仅发行500-1000册，其影响力远不及通过电视、网络传播的谎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乌克兰冲突爆发之后，这类扭曲叙事正被加速扩散。

乌克兰问题的根源在于国家建构的脆弱性

观察者网：作为历史学家，您是否认为苏联抗战英雄的故事，可能是由于苏联的解体、对苏联社会主义共和国遗产的讨论，而被蒙上了阴影？此外，这种对历史事实的错误解读和歪曲，是不是导致俄乌冲突的原因之一？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作为一名研究二战数十年的学者（我接受苏联时期教育并在苏联解体前完成大学学业，后加入俄罗斯科学院），我可以对比苏联时代与当代的历史研究差异。

苏联时期史学家面临的核心困境是史料极度匮乏——绝大多数档案处于封闭状态，我们无法接触斯大林等领导人的个人档案，只能依赖回忆录而非原始文件来推测决策过程。

1991年后档案开放带来了新发现，但并未颠覆基本史实。我们确实获得了关于卓娅·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等英雄和“青年近卫军”光辉事迹的新资料，这些补充使故事更丰满，但英雄事迹本身从未被证伪。

战争记忆对当代俄罗斯的意义在于其动员价值——这与法国利用大革命历史、美国借助南北战争记忆的做法本质上相同。当前俄罗斯政府正是通过“伟大卫国战争”叙事来强化青年爱国教育，这种历史工具化现象在互联网时代尤为显著。

乌克兰问题的根源在于其国家建构的脆弱性——现代乌克兰领土的90%是由俄罗斯和苏联划定的。波罗的海国家等拥有悠久民族史，而乌克兰作为政治实体直到1922年才以三个省份为基础被扩大。值得注意的是，苏联领导层中乌克兰裔占比极高：赫鲁晓夫自认半乌克兰人，勃列日涅夫在1947年前官方登记为乌克兰族（后因目睹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暴行而改填俄罗斯族）。

缺乏历史深度的乌克兰需要构建意识形态认同，而“仇俄”成为最便捷的动员工具——正如历史上纳粹将社会问题归咎于犹太人，如今乌克兰将所有困境都被转嫁给俄罗斯。

西方对乌克兰的深度介入加剧了冲突。由于忌惮与核大国俄罗斯直接对抗，西方选择将乌克兰作为代理人。当前战损比约为1:8（俄军与乌军），乌方总伤亡已超过百万——这相当于卫国战争期间乌克兰全部人口损失的规模（当时四年战损150万）。

2022年 乌克兰切尔尼戈夫市 被拆毁的苏联卫国战争英雄卓娅雕像

更危险的是历史记忆的扭曲：立陶宛、爱沙尼亚已将当年的纳粹合作者奉为民族英雄。乌克兰正在追随这条道路——曾协助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共产党员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斯捷潘·班德拉被重新神圣化。但乌克兰这样做的最终代价将是领土的大规模丧失，这是历史的必然。

乌克兰战争的成因远比历史问题复杂。其欧洲中枢的战略地位至关重要——纵观历史，所有大规模侵俄战争都经此展开。如今白俄罗斯是俄盟友而乌克兰不是，这对我国军事安全构成核心威胁。正如我方多次阐释的：若在俄边境部署尖端核导弹（基辅至莫斯科飞行仅需4分钟），而俄反导系统启动需3分钟，这种致命时间差将令我们陷入战略被动。

西方摧毁俄罗斯的企图从未消散。他们总在盘算"为何不按下按钮永绝后患"，这种危险思维同样针对中国。但核大国间的战争毫无意义——仅需100枚核弹就能终结人类文明。解密文件显示，1950年代美国计划用200枚核弹摧毁苏联，并荒谬宣称"俄国人虽会死伤数百万，但终将理解我们是在为他们带来民主"。这种"通过屠杀实现民主"的逻辑令人费解。

捍卫历史真相：从学术界、国家到联合国

观察者网：那么作为历史学家，您认为中俄之间，除了这种政治互相支持，如何联合起来捍卫二战胜利成果，反对历史事实的篡改呢？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我认为两国学术界可以深化二战史研究的合作：第一，我们需要更多的由中俄两国自己的历史学家撰写的二战史书籍。对俄罗斯人来说，汉语很难懂。汉语不仅是语言，更是一种哲学，这正是其独特魅力。我作为卫国战争史学者，虽不通中文但高度关注中国学界对二战史的研究进展。

第二步，我们可以推进档案数字化，使得历史材料可以在互联网上轻易获得。两国学者到彼此国家查阅历史档案史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俄罗斯国防部藏有大量缴获的日军宣纸文件，需借鉴中国古籍修复技术，使其数字化，并重见天日。

第三，审慎解密敏感史料。我们可邀请中国专家共同评估苏中关系档案的解密范围。俄方暂未全面解密苏中关系档案，因需考量中方反应。建议采取"专家预审制"：由中国学者先行审阅，再联合评估出版可行性。

观察者网：我看到有些国家通过法律等手段，来捍卫历史真相，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对青年一代的认知侵蚀。中国过去几年也颁布了《南京市国家公祭保障条例》、《英雄烈士保护法》等法律条文，俄罗斯在这方面是怎么做的呢？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无论是俄罗斯还是苏联时期，我们从未出台过专门针对"历史错误观点"的立法。但如今俄罗斯政府不得不引入相关法律，因为欧洲早已先行——21世纪初，英国、德国、加拿大等国已对所谓的“业余历史学家”（实则是记者和作家）进行审判，这些人被称为“大屠杀否认者”。他们出版大量材料，声称纳粹屠杀犹太人从未发生，甚至编造“希特勒其实善待犹太人”的荒谬故事。

比如英国作家大卫·欧文（David Irving）在其关于希特勒的著作中宣称：“这位纳粹德国元首虽然不喜欢犹太人，但从未伤害他们，真正作恶的是希姆莱等人。”2000年，伦敦法院耗时一年审理此案，由历史学家团队核查其著作，最终证实他系统性伪造史料、散布反犹主义。此案促使欧洲多国通过《反否认大屠杀法》。

作为回应，俄罗斯也立法禁止两类行为：其一是否认大屠杀；其二是美化纳粹主义（如将希特勒、希姆莱等人塑造为英雄）。目前，希特勒、戈培尔等纳粹头目的著作在俄禁止公开出版，仅限学者在图书馆特藏部查阅。

不过，作为历史学者，我个人认为完全封禁未必是最佳方案。例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文笔粗陋、漏洞百出，若能公开出版并配以学术批判，反而能让民众看清纳粹思想的荒谬。但立法者显然更担忧这些材料被新纳粹分子利用——尤其在波罗的海国家、乌克兰等地，有人正竭力将纳粹合作者包装成“民族英雄”，这些合作者曾在占领区协助屠杀平民，如今却被部分人供奉。

从俄罗斯自身来讲，我们同样需检讨本国在捍卫历史真相方面的政策。1991年后，俄罗斯在构建资本主义过程中，部分政客对二战史的态度出现严重偏差：比如在叶利钦时期，俄罗斯内政部曾试图为纳粹武装党卫军成员平反，险些将战犯塑造成"反苏义士"。而且，当时的历史虚无主义蔓延，许多卫国战争英雄被刻意遗忘，直到普京执政后才拨乱反正。

这段曲折表明：若一个国家不能正视自身历史，便可能纵容极端意识形态死灰复燃。今天的立法不仅是对西方”历史修正主义"的反制，更是对1990年代俄罗斯混乱的历史观进行纠偏。

观察者网：中俄作为世界大国与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共同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那么中俄之间还应该采取哪些联合行动来共同捍卫二战历史真相，比如通过联合国层面，能做些什么？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当前国际秩序正在被摧毁，我们必须在此问题上谴责西方。改变世界秩序从来不是中俄的政策目标——这一秩序原本是我们共同接受的。然而，当美国意识到自己逐渐丧失全球主导权时，它开始亲手拆解自己建立的体系。随着中国经济崛起并即将成为世界第一，美国感到霸权地位不保，因而急于改写规则。

坦白说，答案并不简单。当今世界已明显分裂，或许我们需要等待法国、德国、英国等国的领导人更替。可能特朗普的回归会带来某些变数，但是，看看吧，这位美国总统上任百日来的政策效果已经充满争议。

作为历史学者，最令我忧心的是西方这种危险思维：他们幻想通过局部战争（例如在乌克兰）达成战略目标；他们误以为肢解俄罗斯就能解决问题。

2025年5月10日，前往基辅的欧洲领导人称“我们将继续增加对乌克兰的支持”

这种冷战式零和博弈注定失败。真正的解决方案是坐下来全面协商——但1945年与今天的根本区别在于：当时的中国虽是大国却满目疮痍，如今的中国已成为具有全球话语权的强国。

如果中俄携手，再联合巴西、印度等金砖国家，我们完全有能力：在联合国和安理会框架内推动改革（尽管德国等国家正试图挤进常任理事国），构建替代性国际治理机制。

美国对中俄每多一次遏制，都会让两国关系更加紧密——这种趋势已清晰可见。未来如何发展？或许取决于特朗普的下一步行动。但可以确定：若美国继续施压，中俄战略同盟的深化将不可避免。

中俄有能力遏制全球军事冒险主义 未来寄希望于全球南方

观察者网：第二次世界大战也让世人体会到了核武器的威力，今天像中俄这样的核大国，该如何从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为全球核安全方面做出贡献？我记得普京总统曾经透露，特朗普对他提议，要削减军事支出，并建议中国也加入，您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二十世纪即便在美苏意识形态尖锐对立的冷战时期，核态势仍相对稳定——双方都克制使用核武器。但如今，动用核武的诱惑正在蔓延，中俄等大国必须联合约束所有拥核国家，包括矢口否认拥核的以色列。当务之急是达成新的大国核裁军协议——尽管美国总纠结"中国核弹头数量"，却对法国、英国、南非等国的核武库避而不谈。

问题核心在于：西方还有理性的决策者吗？英国工党领袖像机器人般重复"永远支持乌克兰"，却对本国面临崩溃的医保系统视而不见——宁可供乌50亿英镑贷款，也挤不出10亿英镑救治国民；他们热衷向俄发射导弹，却不想想俄罗斯的反击会让"全欧洲陷入火海"。这种思维与特朗普“为何不直接开战”的暴论如出一辙。

真正的解决方案应通过联合国安理会多边协商，但如今联合国正丧失权威。我们急需复兴冷战时期那种"虽敌对但守底线"的外交智慧，可当以色列将加沙夷为平地时，西方却轻描淡写采取绥靖政策——这种双重标准让国际规则名存实亡。

5月9日俄罗斯红场阅兵 克林姆林宫官方网站

是的，中俄有能力也有责任携手遏制军事冒险主义，我们必须向全球展示这样的力量。从军事角度讲，虽然中国核武器少，但是中国军队综合实力堪称全球第一。加上俄罗斯核武库，中俄两国可以构成全球和平压舱石，也可联合影响印度、巴西等摇摆大国形成制衡。

令人不安的是，美西方正企图在亚洲复制北约模式。最初北约只是为资本主义欧洲提供安全保障的小型组织，如今他们却试图打造"亚洲版北约"——其本质就是要纠集更多国家对抗中国。但这种军事集团非但无助于地区稳定，反而会加剧紧张局势。

建立这样一个军事联盟需要耗费数千亿美元资金，特别是在亚太地区搞这种军事布局，我认为完全得不偿失。中国完全可以通过外交手段影响其他国家，包括西方世界的友好国家，比如澳大利亚。要知道，澳大利亚生活着大量华人华侨，实在看不出这个国家有任何理由要与本地区的中国为敌。

观察者网：听起来短期不容乐观，我们需要一点希望。尽管当下政治极化严重，从历史学家的角度看，我们应该如何寄希望于年轻一代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构建起更和平更公正的国际秩序？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说实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未来充满未知。但让我们仍保持希望的是——人类文明仍在延续。尽管全球核武库令人忧心，但至少国际对话机制仍在运转。虽然与拜登直接沟通可能困难，但他身边仍有可被说服的智囊团。至于特朗普，他或许不愿看到美国本土陷入动荡，但其难以预测的行事风格确实令人不安。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们需要各国完善教育体系——优质的教材、专业的教师、真实的历史课程。当年轻人建立起对祖国的认同与自豪感时，他们自然会成为推动国家繁荣的中坚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努力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那将是人类文明的终结）。

我们必须培养出比西方政客更睿智的政治领袖，这种人才在亚洲、拉美和非洲正在涌现。未来10到20年内，非洲大陆必将成为"全球南方"崛起的重要力量——这才是真正的多极化未来。

观察者网：就像你们经常提的，未来寄希望于“全球大多数”（global majority)。

谢尔盖·库德里亚绍夫：对，也就是包括亚非拉在内的“全球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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