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一生寡言,魂魄仿佛砌进了石头里。铁锤、钢錾、篆刻刀、磨石、布烟袋是他的行头;斗笠、粗布衣、轮胎凉鞋是他的铠甲。为长孙取名“韦磊”,便知他与石的渊源。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三个儿子渐长,两间瓦房成了家公心头沉甸甸的石头。他变卖老屋得600元,举家从村中心迁至太阳河河滩,开始了临水而居的二次创业。
此后5年,家公白日替人砌房挣工分,夜晚率全家(实际主力仅夫妻二人)营建新居。建房石材皆是他一锤一錾从河滩开采,肩挑背扛运回。院中石头,无论大小方圆,在他眼中俱是珍宝:大石筑基,方石砌角,扁石成碑,小石填隙,碎石铺路。家婆拌泥浆,扛石上架;家公瞄线砌墙。夫妻昼夜不息,在乱石滩上垒起两间石墙瓦房。
新居落成,家公未雨绸缪,在两侧各打下两间房基,对儿子道:“这是你们的根基,往后各凭本事。”家婆屋后垦荒成园。
河滩凿石时,二儿子炳对正苦读。父子的拳头,一个结满石茧,一个磨出笔茧,都攥着砸出命运火花的狠劲。炳对高考路坎坷:毕业恰遇恢复高考,却落榜挖煤。目睹工友断腿后恳求复读。三度高考,两番落第。家公卖掉正孵蛋的母鸡,为他买来“健脑补品”。最后一年,炳对整策略调,放弃英语,数学只选A,全力攻史地,终于榜上有名。取回通知书的当夜,家公独坐石屋前,攥一块石头至发烫——这是他给儿孙垒起的第一块“上岸石”。
河滩低洼,常受洪涝。1993年暴雨,洪水齐腰,石房亦未能幸免。家婆被困,长子蹚水将其背出。水退后,石房伤痕累累。为让家婆安度晚年,炳对决定原址重建。拆下的老屋石墙,垫进新屋地基。唯那副老旧木杠舂碓去留难定。家婆沉吟:“抬到院子里吧,让它晒晒太阳。”
家公病后,脾气愈坏,嫌饭无味,冬索李子,夜闹粉条,稍迟便骂。家婆感叹:“以前烤红薯你说香,如今骨头汤嫌腻。眼下我能照顾你,是你的福气。等我老了,谁照顾我?你命好,总归走我前头……”晚上洗脚时,她触到他嶙峋肩骨,忆起当年:“你多壮实……百斤青石甩肩就走。那年我闪腰,你凶我‘没力气’,可后来抬石,你总偷拽麻绳怕压着我……”她低笑,眼角泛泪,“现在端个碗,都说累。”家公浑浊的眼珠微动,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老了,不中用……到头来,只剩老婆子管我这把老骨头……”
病重时,他执拗不肯就医,默默忍受。心中执念是让长子背他去白云山脚,指着家婆早年开垦的荒地定为归宿。一个普通人最低的要求:活着有间房,死后有个坑。
归宿虽定,无棺木却成心病。一晚,他唤来二儿子,枯手紧攥其腕:“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备副棺木,别指望他们……他们日子比你难。”炳对喉头哽咽,含泪点头。他这吃“皇粮”的公家人,是贫寒家中唯一能置办棺木的“富人”。
弥留之际,他添了新念想:想看二儿子的对象。拉着炳对手颤声问:“处对象了?带回来让爸瞧瞧……老大不小了,少蹦跶,少喝酒。”炳对急得直搓手——那时我们交往才两个月。
那是7月一个闷热的午后,炳对邀我和同事去温平火车站“郊游”。小站荒凉,唯站外那一片将要成熟的玉米在热浪中沙沙作响。我早知这是见家长的幌子。返程“顺路”去炳对家吃饭。厨房低矮,飘着腌鸡肉的香味。我和同事坐在闲置的舂碓木杠上。家婆偷瞄我,笨拙念叨:“没什么好菜,要吃饱饭哪。”枯树皮似的脸绽开笑容。
踏进堂屋永生难忘:山墙边搭床,炳对掀开泛黄帐帘轻唤:“爸,我朋友来了。”床上蜷缩枯槁老人,气若游丝:“来了啊……”几句后便摆手让我们离开,怕病气熏人。这便是唯一相见。一个月后,家公辞世。
木碓静静倚墙,完成使命。可我耳畔仍回响家婆踩碓的“咚咚”声,单调绵长。碓臼与碓头,如一对老夫妻,一个承受,一个敲打。经年碰撞磨合,碾出那个时代的烟火气。
碓臼里长出孙女种的喇叭花。小姑娘不知,她指尖触碰的凹痕里,沉淀着多少午夜舂米的星光。那粗粝纹路中,绵延着一种恒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