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很久不读三岛由纪夫的书,重读《假面的告白》还是被文辞中闪现的光芒灼伤。考虑到写作这本书时,三岛只有区区二十四岁,透彻的剖白和强悍的自省,毋庸置疑的天才更让人生出嫉妒之心。二十岁时读三岛,易被漂亮而流畅的官能书写打动;三十岁时读三岛,更重在对作家整体性的理解,在作品中寻找作者个体生命的内在关联,成长、迷惘、失落、得意、悖逆,或是彻悟,且这种关联只能由作品出发而推导,不能由作者的际遇反推,尤其是当面对三岛由纪夫这样善于自我戏剧化的作家,反推就会陷入圈套,错把表演当成真心,被“假面”迷惑,看不见“告白”。
阅读作品,就像是把每个散落的珠子穿成珠串,珠与珠之间,有时间的顺序,也有主次的顺序,重要的作品不一定在中位,中位的作品不一定重要,错位比合璧的概率要大得多。三岛由纪夫只活了四十五岁,《假面的告白》成书时间恰在他的生命中点,也标志着三岛的创作和思想成熟,往后更多是补充和深化,不再有新说和折变。我甚至觉得这是三岛由纪夫最为重要的小说,近似母本的存在,在其中可以找到三岛后续作品的影子,譬如《金阁寺》中美的毁灭,《禁色》中对男色青春的挽留,乃至《丰饶之海》里对生死轮回的探讨。
《假面的告白》只讲一件事,阐述“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是如何形成的,“我”之样本的独特性。这样深入细致的阐述对于作家而言也是非常危险的,一方面是如此细腻直露的剖白一定抱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志气,必然会引起一部分读者的反弹;另一方面,写自传本身也会改变过去,塑造一个并不真实的自我形象。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有作家会提笔自传,虚构别人可以,虚构自我常常令人作呕。
那么才二十四岁的三岛由纪夫想要塑造的是怎样的自己呢?
“我是一个无益而精巧的矛盾,这部小说就是生理学上的证明”,三岛由纪夫在这本书发表之初,已经亲自点出主张,而“阐述自我”的主题贯穿了三岛由纪夫全部作品、行踪,乃至声势浩大的死亡仪式,读懂《假面的告白》才能理解三岛由纪夫。在亨利·斯托克斯撰写的三岛传记《美与暴烈》中大量引用《假面的告白》来印证三岛由纪夫的童年和青年经历,寻找他思想的踪迹,他觉得三岛在这本小说里吐露了真言。
“矛盾”,意思等同于悖论,或吊诡,或分裂。书的名字就很矛盾,既有假面,又来告白,假面和告白是以何种方式组合,这是在阅读之初就埋下的疑问。沿着时间的绳索攀缘,三岛由纪夫回到了自己出生时,寻找矛盾的源头。“我”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官宦家庭,彼时的日本社会已经发生巨变,传统的力量虽然深厚却日渐衰弱,曾经的辉煌和当下的破落,深厚的传统和日新月异的现实,矛盾的种子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于社会和家庭中,而“我”就在此时出生了。祖母把年幼的“我”的抚养权从母亲那里夺走,又因过度保护,将“我”关在陈旧的房屋中,几乎隔绝与外界的交流,这种不自由让“我”成长为一个过度羸弱的人,不得不转向内向世界,耽溺幻想和感官。祖母的垂暮和衰朽,以及她的贵族审美深深影响着“我”,“我”对美的渴望,和对“死亡”的幻想从她开始。
这里需要陈说一个科学常识:出于自我保护,人的大脑在五岁之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而《假面的告白》里的“我”对幼年桩桩件件有着过于清晰的记述,正是那份清晰和确信使人生出疑问,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还是说一切都是作者的演绎和篡改,只为印证自己思想上的其来有自?这正是《假面的告白》的“假面”之一,将过去的自我和现在的自我重叠,混淆作者思想形成的时间。
青春期的“我”在战争的阴影下长大,物资匮乏,轰炸常常不期而至,世界末日悬在头顶,眼前所有顷刻之间都可能会化为火海灰烬。不独是“我”,整个家庭,乃至整个日本社会都浸没在绝望之中,又以韧性维持着日常,无常种入了“我”的心里,续接了幼年的绝望,成为一代人的底色,青春的爱欲在这样病态的土壤里滋生。爱欲强烈不可控,死亡也强烈不可控,两者遭逢所产生的回响,近似于濒死体验。
“我”的情欲萌蘖于一张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道图。在书中,三岛如此描述自己所见的绘画,“在那个足以和安提诺乌斯相媲美的肉体上,看不到其他圣者的那种传道布教的辛劳和老朽的痕迹,只有光辉,只有青春,只有美,只有逸乐。”被侮辱被毁灭的圣洁,以及用死亡留住的永恒青春,深深地震撼了三岛,以至于他后来竟然在写真集《蔷薇刑》中亲身复现了这张图。
“我”对一个少年近江产生过爱意,且是痴狂的单恋,三岛在书中穷尽一切美好词语来形容近江,反而让近江的形象变得模糊,近于一个男性符号。近江很有可能只是三岛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用以灌注他向往的男性气质,“他所具有的无限的多样和微妙的神韵,也就是我从他身上所看到的东西——关于生命的完整的定义”,而“我天生血量不足,却有流血的冲动”,“我”恋近江,归根到底是极度自恋,是渴求自我实现。
关于锤炼身体,更繁冗更充分的书写在《太阳与铁》一书,在那里三岛不厌其烦地论证肉身锤炼的必要性,肉身所蕴含的美的意志。在他看来,探索肉体的边界和探索精神的边界同等重要。而青少年时期的三岛恰恰精神发达而肉体孱弱,这样的不和谐令他难以忍受。他在三十岁开始健身,练习剑道,并且有所成就,如果不是靠着强悍的意志力,是难以达成的。在心理学上,或许可以用“皮格马利翁效应”来解释这一段:期待者对期待对象产生美好的憧憬,接着会产生具体的期待结果,进而产生积极的行为。又或许,可以用“假性自我”来解释:因为无法向外释放爱欲,便将爱欲转为自恋,把自己锤炼成原本羡慕的身体样貌,这样爱恋与被爱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得到统一。一般来说,假性自我是不易被发觉的,但三岛非常明确地写出了假性自我的形成原委,他洞悉内心,却不具有治愈之力,因为他认为失衡或错位本身也是美,如他在小说的开头引用了《罪与罚》的一段,“美是很可怕的、怪吓人的!之所以可怕,因为它神秘莫测;之所以神秘莫测,是因为上帝尽出些让人猜不透的谜……”。
小说只有四章,第三章和第四章写的却是“我”和少女园子的恋爱。“我”在同侪压力和保守的社会习俗中,不得已伪装成一个正常人,靠着精湛狡黠的演技骗过所有人,和美丽少女园子产生纠葛,这种纠葛使“我”不断内省,认知自己的虚伪和矛盾,“我发誓忠实地演出。没有爱,也没有欲望”,最终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以至和园子的恋爱发展为一场闹剧。在和女性的接触中,三岛的书写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之前“我”面对近江时那样令人心旌荡漾的官能描写,而是抽离冷漠和自我怀疑,否定再否定,先前对近江确信的爱欲至此变为一种存在性的怀疑,而且伴随着巨大的道德焦虑,靠着大段《罪与罚》式的自我反省,作者的道德焦虑也传到了读者心中,引发一场道德审判。伪装的正常,终究不是正常,矛盾无法调和,内心无法纠正,再加上战争旷日持久的影响,青春像湿掉的花炮,沦为空响。
三岛由纪夫在小说中大胆写禁忌之恋,但在现实世界,他娶妻生子,尽力扮演一个正常男人。作为一个内向且对文体有着极高要求的作家,如不能将深藏的内在剖解出来,又不可忍受,因此,三岛作品的坦诚和其真实人生的“假面”,又构成一重矛盾。阅读三岛的作品和观览他的生平,同样会让读者感到困惑,如果他的矛盾得以纾解,三岛由纪夫还会是这样绮丽又畸变的样貌吗?还是会以本来面目“平冈公威”的名字一直生活下去呢?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阅读三岛由纪夫时,也开始产生愧疚,因为我们终究是在观看一个不幸的样本,评论家福田恒存如此描述三岛由纪夫“在现代看来,这种充满痛苦的矛盾而不以为是矛盾的人,或者亲自利用矛盾的存在而不打算将此作为矛盾的人——他,就是三岛由纪夫”。
如果用当下流行的词汇来解释三岛,或取一个小红书式的耸动标题,可能会涉及的标签有“高敏感”“阿斯伯格综合征”或“原生家庭”等,但语言的扁平和匮乏所损耗的不仅仅是阅读的乐趣,标签化自我和他人并不会使我们在认识人性上更准确更深入,我觉得人自我认知的途径唯有一种,就是潜入意识深处,将复杂归于复杂,将矛盾归为矛盾。
原标题:《24岁创作出《假面的告白》的三岛由纪夫,想要塑造怎样的自己?》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袁欢 题图来源:剧照
来源:作者: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