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内整齐摆放的匣钵

核心提示

5月30日，是联合国世界手工艺理事会授予德化“世界陶瓷之都”称号十周年纪念日。2015年5月30日，世界手工艺理事会专家组全票通过，授予福建德化县“世界陶瓷之都”称号。这一称号的授予是对德化陶瓷产品、陶瓷文化和产业基础的充分肯定。

世界瓷都，瓷通四海。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太平宫窑，是世界遗产德化窑的“活化石”，制瓷活动跨越宋、元、明、清、民国至新中国六大时期，是德化现存最古老的窑址之一，千余年来遵循古法柴烧，泥土在高温淬炼中蜕变为绝世艺术品，不仅在国内市场独占鳌头，更借由海上丝绸之路的东风远销海外，享誉全球。

2022年，太平宫窑点火复烧，至今已接待来自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500多名海外艺术家和学者，海内外游客多达3万余人，再度走向世界、对话世界。今年1月，经世界纪录认证（WRCA）官方审核，德化太平宫窑被确认为“世界现存最古的柴烧龙窑”。历经风雨的古龙窑在新时代的曙光里被激活，化作一座承载千年窑火的精神容器，在传统、现代与未来的碰撞中，迸发出迷人的文化焰火。

古窑复烧

德化县龙浔镇是历史上著名的制瓷中心，丁墘村自宋至今窑火不断，大名鼎鼎的太平宫窑就坐落在这个布满古厝、古官道、古窑址的沃土上，其因与太平宫临近而得名。

1956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华东工作队和晋江地委宣传部组织的文物普查组到德化调查时发现，太平宫窑制瓷史跨越宋、元、明、清、民国和新中国六大时期，具有悠久的制瓷历史与深厚的陶瓷文化底蕴。

新中国成立后到1989年，太平宫窑曾改制为村办瓷厂，丁墘村中半数以上的人在这里打工谋生。此后因德化窑业改革的推进，传统柴烧工艺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改电烧和天然气烧，导致这片土地荒废了长达30余年。

“我们的龙窑代表着德化陶瓷的历史，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要有人传承下去。”让太平宫窑重新焕发活力，成为当地几辈陶瓷人的念想。

丁墘村村委会副主任李文芳的母亲和舅舅，曾是瓷厂的彩绘工人，他小时候就常随母亲在太平宫窑附近玩耍。尔后，少年时期的李文芳离开家乡，直到2018年回乡竞选当上丁墘村村委会主任（2021年起任副主任，主持村委会工作）后，才再度踏入太平宫窑。

“好像很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彼时，太平宫窑杂草丛生、宛如废墟，窑身被四处游走的树根撑开，多处坍塌。只是第一眼就让李文芳又震惊又心痛：“这里曾留给我太多童年记忆，不忍心看着旧时光里的瓷厂变成‘垃圾场’。”

太平宫窑承载着丁墘村陶瓷产业发展的高光时刻，其柴烧技艺更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无论是出于客观评估，还是个人情感，李文芳下定决心将这条千年龙窑修复保护起来。

保护之余，如何更好地利用？“让古窑历久弥新的关键，在于把它的历史、文化价值挖掘好、吸收好，进而再创造。”李文芳经过长期调研“试水”之后，决心打造“太平宫窑”IP，围绕古窑及周边地区打造文化园区，以柴烧方式创造符合当代潮流的文创产品，同时依托园区的建设带动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

古窑复兴，道阻且长。村民们质疑投资的价值，且太平宫窑所在地存在历史遗留的土地纠纷。尤其在最初两年多的时间里，各种讥讽、嘲笑“迎面”而来，相关工作极难开展。

这令李文芳沮丧和困惑，一度想放弃。“可一想到生产出宋代最白、最薄、最大器型的太平宫窑还埋在垃圾堆里，村里还有那么多文化宝贝还在沉睡，心里就非常不甘。”似有无形的鞭子打在李文芳的身上，他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多苦多难，一定要让太平宫窑复烧。

李文芳选择用耐心的沟通和持之以恒的实际行动打动村民，最终化解了各种矛盾，同时也带动越来越多人加入到活化太平宫窑的建设当中。

终于，经过近4年时间的协调筹备，丁墘村上空再度缭绕来自太平宫窑的袅袅窑烟——封窑门、祭窑神、点窑火，众人添薪加柴，火龙顺坡而上，2022年12月3日，太平宫窑重燃窑火。

这一刻，太平宫窑等了33年！

40余米的“龙身”蜿蜒而上，34目投柴孔承载着古人借山势引火的智慧。经过60小时烧制，48小时自然冷却，开窑师傅撬开窑门，卸下一块块红砖，从窑中取出一件件茶具、餐具、摆件、瓷器。“成功了！成功了！”开窑师傅激动得只有这句话。

窑工智慧

“窑门一开，我们的心就安了。烧成情况非常好，连肌理都跟我们所期待的效果一样。”回忆开窑见宝的刹那，太平宫窑（德化）文化园有限公司合伙人卢华禹仍语带兴奋。此次太平宫窑复烧，装入了2万多件瓷坯，其中不乏众多陶瓷名家的得意之作。

1997年，全省第一个省级民营科技园陶瓷园区落户丁墘村。如今，在太平宫窑周边，聚集了100多位省级大师，其数量占到德化县省级以上大师的近70%。

“太平宫窑的复烧，冥冥之中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受卢华禹邀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林建胜送去代表作《滴水观音》。他的工作室距离太平宫窑不到300米，在那有一堵饰满木柴的墙。尽管电窑的使用已成常态，但柴窑于他，是难以忘却的文化记忆。

“要了解龙窑，你们先到祖龙宫看看，那里供奉着‘窑神’林炳。”在林建胜的建议下，记者驱车来到祖龙宫。这里正是德化窑考古遗址公园的起点，紧邻屈斗宫窑，沿着一旁的步道前行，可经尾林窑、内坂窑至梅岭窑，一路览遍宋、元、明、清至近代的窑炉遗址。

走入后殿，桌上琳琅满目的陶瓷作品抢眼非常。艺术陶瓷、日用陶瓷、西洋工艺瓷悉数摆上，憨态可掬的“网红”冰墩墩赫然在列。德化县文物保护中心工作人员陈清青告诉记者，德化当地乃至东南亚地区都奉林炳为“窑神”，为了纪念他对陶瓷业的特别贡献，每逢农历五月十六林炳诞辰日，祖龙宫都会举行独特的“祭窑坊公”活动。历年来，有欧美、日本、东南亚等众多古陶瓷研究专家学者、艺术家到此观瞻。

这天，众多的德化瓷业人士汇聚在此，陶瓷厂的负责人摆上新开发并获得订单的工艺品，陶瓷大师、陶瓷艺人献上新创作的艺术品、参加比赛得奖的作品。“这是瓷界最独特的祭礼，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德化县陶瓷博物馆馆长郑炯鑫介绍，祖龙宫始建于宋代，数百年来一直是德化陶瓷从业者心中的“圣地”。

殿中两侧的壁画，描绘的便是林炳“拱大窑”的故事。相传，宋时泉州港对外贸易繁荣，对德化陶瓷需求量极大，而彼时德化方形或平顶条形的小窑却难以满足大批量生产的需求。因此，“拱大窑”成了德化窑工共同的梦想。林炳率先尝试，却屡遭失败。一日，他在再度塌顶的窑前打起瞌睡，梦中只见一仙女“袒露双乳，凸起大腹，口吐烟雾”翩然而至，并向他指了指窑炉。醒后，林炳宣称仙女托梦，砌拱圆穹顶主窑室（凸腹），两旁砌奶窑（露乳），砌窑囱拔焰火消烟（吐雾），最终点火成功。而这，便被认为是当地龙窑的起源。

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德化人为了满足高涨的全球市场需求，不断精进着造窑技术。去年新发掘的大垄口窑遗址中，在明代鸡笼窑遗迹旁，又发现了时代相近的福建省内目前发现单体规模最大的横室阶级窑。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长羊泽林认为，这便是德化人既承袭先辈经验，又内化外来技巧，多样并行发展窑炉结构的例证。

前有林炳“拱大窑”，后有邱双炯“成大器”。邱双炯是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在他的倡议下，德化在全国率先使用水力发电烧瓷。“外界对德化瓷的评价是‘德化陶瓷无大器’，我偏要争口气。老祖宗那个时代没有这个条件，现在用电窑就可以做到。”凭着这口气，第一座电窑于1981年在德化县二轻瓷厂试验烧瓷成功。

文化延续

“电窑烧制主打精准可控，成品率较高，古法柴烧则为陶瓷烧制加入灵性，高温下的不确定性可能产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李文芳告诉记者，太平宫窑的古法柴烧“复刻”了古老技艺，在釉料里加入了狼萁草、铁芒萁等植物，烧制出来的仿古陶瓷成色独树一帜。目前，太平宫窑出品的仿古陶瓷颇受市场欢迎和认可。

“想当年，太平宫窑的出品也一定如此备受追捧。”李文芳认为，这片土地始终蕴藏着时代的智慧、审美与价值观。

在距离太平宫窑不远的地方，沉睡着一条苔痕深深的“瓷帮古道”。那是历史上德化陶瓷外送的古驿道，相传有80%以上的德化陶瓷都经由此道送往港口。

依靠这条官方驿道，山中的德化陶瓷不断追逐海的波浪，在海上丝绸之路上大放异彩。《中国德化瓷史》一书提及，“德化窑的历史归根结底是在海洋文明冲击下发展起来的，是海洋的诱惑带来了一次次改革创新，使它声名远扬，从而确立了在世界陶瓷史上的重要位置”。

“瓷帮古道”连接着窑口和港口，连通着“海上中国”，是迈向海洋文明的“最后一公里”。如果说时代催生了德化陶瓷，那么这条古道则成就了德化陶瓷。

据多方史料记载，太平宫窑一直是德化陶瓷“墙外飘香”的重要力量。或许可以想象，德化陶瓷穿越莽莽群山，奔赴万里海涛，抵达山海旅程的最终目的地，以独特的东方美学征服世界，一度在欧洲受到社会各阶层追捧崇尚。

新时代的太平宫窑再度走向世界、对话世界。据不完全统计，自2022年底重燃窑火以来，太平宫窑已经接待了来自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500多名海外艺术家和学者，海内外游客更是多达3万余人。

“只有让更多的创作者走进来，才能让历史文化遗产产生自主造血功能。”在卢华禹的规划里，太平宫窑的定位为公共窑，窑旁的创客空间、体验空间也都被设计成龙窑造型，常年向陶艺爱好者、青年创客开放，并且会定期举办陶瓷市集、艺术展览、文旅研学等活动，让更多人参与到传统文化复兴当中。“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它、传播它，让它焕发新的光彩。”

远期规划中，太平宫窑还将积极推动闽台两岸的陶瓷文化交流，并拓展至全球范围内的陶瓷文化探讨，融合艺术交流、窑的博物馆以及餐饮、住宿等多元化体验，塑造一个国际级的艺术交流与创作胜地。

太平宫窑的“苏醒”，底层逻辑是文化意识的觉醒。

2021年，“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德化窑址成为全球首批窑址类世界文化遗产。包括太平宫窑在内，德化宋元时期的窑址多达42处，当地正发力文旅融合，力争通过文化赋能，串点成线、串珠成链，联动遗产点周边陶瓷文化旅游资源，用文化自信对话世界。

这不是简单的“旧瓶装新酒”，而是一场关乎文化延续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只有把窑炉、文物、记忆保护好，创新陶瓷文化产品、文旅产品才有更好的基础。”德化县陶瓷发展委员会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曾宪升说，用文化赋能品牌故事，以艺术赋能陶瓷生产，有助于更好“破圈”“变现”，这是打响新时代德化陶瓷品牌的有力抓手，德化大有可为，更需久久为功。